11.流光正徘徊(11)
他似乎沒有什麼親戚朋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他的病和死期,沒人能說得清楚,我至今也還有些茫然;只知道病來得極猛,而又沒錢好好醫治而已。後事據說是幾個同鄉的學生湊了錢辦的。他們大抵也沒錢,想來只能草草收殮罷了。棺木是寄在某處。他家裡想運回去,苦於沒有這筆錢——雖然不過幾十元。他父親與他朋友林醒民君都指望這詩稿能賣得一點錢。不幸碰了四回壁,還留在我手裡;四個年頭已飛也似的過去了。自然,這其間我也得負多少因循的責任。直到現在,賣是賣了,想起無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濕里,在數年的塵封里,還不知是什麼樣子!其實呢,一堆腐骨,原無足惜;但人究竟是人,明知是迷執,打破卻也不易的。
無隅的父親到溫州找過我,那大約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吧。一望而知,這是一個老實的內地人。他很愁苦地說,為了無隅讀書,家裡已用了不少錢。誰知道會這樣呢!他說,現在無隅還有一房家眷要養活,運棺木的費,實在想不出法。聽說他有什麼稿子,請可憐可憐,給他想想法吧!我當時答應下來;誰知道一耽擱就是這些年頭!後來他還轉託了一位與我不相識的人寫信問我。我那時已離開溫州,因事尚無頭緒,一時忘了作復,從此也就沒有音信。現在想來,實在是很不安的。
我在序里略略提過林醒民君,他真是個值得敬愛的朋友!最036
熱心無隅的事的是他;四年中不斷地督促我的是他。我在溫州的時候,他特地為了無隅的事,從家鄉玉環來看我,又將我刪改過的這詩稿,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遍,給編了目錄,就是現在付印的稿本了。我去溫州,他也到漢口、寧波各地做事;常有信給我,信里總殷殷問起這詩稿。去年他到南洋去,臨行還特地來信催我。他說無隅死了好幾年了,僅存的一卷詩稿,還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難以放下的心事;請再給向什麼地方試試,怎樣?他到南洋后,至今尚無消息,海天遠隔,我也不知他在何處。現在想寄信由他家裡轉,讓他知道這詩稿已能付印,他定非常高興的。古語說,「一死一生,乃見交」,他之於無隅,這五年以來,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難能的!
關心這詩稿的,還有白采與周了因兩位先生。白先生有一篇小說,叫《作詩的兒子》,是紀念無隅的,裡面說到這詩稿。那時我還在溫州。他將這篇小說由平伯轉寄給我,附了一信,催促我設法付印。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識;因這一來,便與平伯常常通信,後來與我也常通信了。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緣。我又告訴醒民,醒民也和他寫了幾回信。據醒民說,他曾經一度打算出資印這詩稿;後來因印自己的詩,力量來不及,只好罷了。可惜這詩稿現在行將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見著了!周了因先生,據醒民說,也是無隅的好友。醒民說他要給這詩稿寫一篇序,又要寫一篇無隅的傳。但又說他老是東西漂泊著,沒有準兒;只要有機會將這詩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我知道他現在也在南洋什麼地方;路是這般遠,我也只好不等他了。037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翻這詩稿,溫尋著舊夢,心上倒像有幾分秋意似的。
一九二八年五月九日作038
兒女
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想起聖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適之先生的《藏暉室札記》里,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並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當時確吃了一驚,彷彿夢醒一般,但是家裡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什麼可說?現在是一個媳婦,跟著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麼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著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利,知道是不行的。可惜這只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著,和普通的父親一樣。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著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著舊創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態度,我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