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流光正徘徊(4)
這是元宵節的前一晚上。我吃了飯,在屋裡坐了一會兒,覺得有些無聊,便信步走到那書房裡。拿起報來,想再細看一回。忽然門鈕一響,阿河進來了。她手裡拿著三四支顏色鉛筆;出乎意料地走近了我。她站在我面前了,靜靜地微笑著說:「白先生,你知道鉛筆刨在哪裡?」一面將拿著的鉛筆給我看。我不自主地立起來,匆忙地應道:「在這裡。」我用手指著南邊柱子。但我立刻覺得這是不夠的,我領她走近了柱子。這時我像閃電似地躊躇了一下,便說:「我……我……」她一聲不響地已將一支鉛筆交給我。我放進刨子里刨給她看,刨了兩下,便想交給她;但終於刨完了一支,交還了她。她接了筆略看一看,仍仰著臉向我。我窘極了。剎那間念頭轉了好幾個圈子,到底硬著頭皮搭訕著說:014
「就這樣刨好了。」我趕緊向門外一瞥,就走回原處看報去。但我的頭剛低下,我的眼已抬起來了。於是遠遠地從容地問道:「你會嗎?」她不曾掉過頭來,只「嚶」了一聲,也不說話。我看了她背影一會兒,覺得應該低下頭了。等我再抬起頭來時,她已默默地向外走了。她似乎總是望前看的;我想再問她一句話,但終於不曾出口。我撇下了報,站起來走了一會兒,便回到自己屋裡。我一直想著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想出。
第二天早上看見她往廚房裡走時,我願我的眼將老跟著她的影子!她的影子真好。她那幾步路走得又敏捷,又勻稱,又苗條,正如一隻可愛的小貓。她兩手各提著一隻水壺,又令我想到在一條細細的索兒上抖擻精神走著的女子。這全由於她的腰;她的腰真太軟了,用白水的話說,真是軟到使我如吃蘇州的牛皮糖一樣。不止她的腰,我的日記里說得好:「她有一套和雲霞比美,水月爭靈的曲線,織成大大的一張迷惑的網!」而那兩頰的曲線,尤其甜蜜可人。她兩頰是白中透著微紅,潤澤如玉。她的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我的日記里說:「我很想去掐她一下呀!」她的眼像一雙小燕子,老是在灧灧的春水上打著圈兒。她的笑最使我記住,像一朵花漂浮在我的腦海里。我不是說過,她的小圓臉像正開的桃花嗎?那麼,她微笑的時候,便是盛開的時候了:花房裡充滿了蜜,真如要流出來的樣子。她的不甚厚,但黑而有光,柔軟而滑,如純絲一般。只可惜我不曾聞著一些兒香。唉!從前我在窗前看她好多次,所得的真太少了;若不是昨晚一見——雖只幾分鐘——我真太對不起這樣一個人兒了。
午飯後,韋君照例地睡午覺去了,只有我、韋小姐和其他三015
位小姐在書房裡。我有意無意地談起阿河的事。我說:
「你們怎知道她的志氣好呢?」
「那天我們教給她打絨繩鞋,」一位蔡小姐便答道,「看她很聰明,就問她為什麼不念書?她被我們一問,就傷心起來了。……」
「是的,」韋小姐笑著搶了說,「後來還哭了呢;還有一位傻子陪她淌眼淚呢。」
那邊黃小姐可急了,走過來推了她一下。蔡小姐忙攔住道:「人家說正經話,你們盡鬧著玩兒!讓我說完了呀——」
「我代你說啵,」韋小姐仍搶著說,「——她說她只有一個爹,沒有娘。嫁了一個男人,倒有三十多歲,土頭土腦的,臉上滿是皰!他是李媽的鄰舍,我還看見過呢。……」
「好了,底下我說吧。」蔡小姐接著道,「她男人又不要好,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幾歲?」我問。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
「不,十八!我知道。」韋小姐改正道。
「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
「怎麼不勸?」韋小姐應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說呢。」
「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何罪!」我笑了。她們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裡看書,聽見外面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只見門外有兩個鄉下人要走進來,卻給阿齊攔住。他們只是央告,阿齊只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