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異域的弦歌(28)
晚報上還記著一個人。***他在雜戲館(halls)干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遊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可是時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麼有意思,自己也曾學著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只好憑著這點「玩意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著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鐘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台上去。
畫丐外有樂丐。牛津街見過一個,開著話匣子,似乎是坐在216
三輪自行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復活節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群,似乎一人推著風琴,一人按著,一人高唱《頌聖歌》——那推琴的也和著。這群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著兩個女的,穿著得像剛從垃圾堆里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著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著步道上的過客站著。右手本來抱著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著。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只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只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面安上條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將弦子綳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著,兩隻手穿梭般彈奏著。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可是他還是埋著頭彈他那一手。
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著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餘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著。這該能夠多找幾個子兒,因為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
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做賣藝人。若是無藝可賣,手裡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裡常有男人或女人拿著這類東西默默站著,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217
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只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著或坐著,胸前有時掛一面紙牌子,寫著「盲人」。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著,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著走,一面說剛失業,沒錢花,要我幫個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合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只有二三百步路罷了。跟著走,訴苦,白討錢的,只遇著一次;那裡街燈很暗,沒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六日作218
聖誕節
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英國人過聖誕節,好像我們舊曆年的味兒。習俗上宗教上,這一日簡直就是「元旦」;據說七世紀時便已如此,十四世紀至十八世紀中葉,雖然將「元旦」改到三月二十五日,但是以後形又照舊了。至於一月一日,不過名義上的歲,他們向來是不大看重的。
這年頭人們行樂的機會越過越多,不在乎等到逢年過節;所以年節景一回回地淡下去,像從前那樣熱狂地期待著,熱狂地受用著的事,怕只在老年人的回憶、小孩子的想象中存在著罷了。大都市裡特別是這樣;在上海就看得出,不用說更繁華的倫敦了。再說這種不景氣的日子,誰還有心腸認真找樂兒?所以雖然聖誕節,大家也只點綴點綴,應個景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