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才情畢露顯鋒芒(20)
她忽然很正經的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就這樣說笑著,我矇矓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098
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別。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著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眯著兩隻眼,問她為何起得這樣早。她告訴我要趕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後,或許回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她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於是在天色微明中,我只再看到她歪著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嫵媚地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一個月以後,她沒有回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后,我離開xx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於那麼一個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鍾綠。但是即使以後我沒有再得到關於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她的。
那個晚上以後,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後,百羅告訴我說:
「鍾綠快要出嫁了。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上還有一點美存在。這一對人上禮拜堂去,的確要算上帝的榮耀。」
我好笑憂鬱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裡也的確相信鍾綠披上長紗會是一個奇美的新娘。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並且由作品里我更知道他留給鍾綠的緒,私下裡很覺到鍾綠幸福。至於他們的結婚,我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嘆息,想象到鍾綠無條件地跟著自然規律走,慢慢地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醜,到了我們從她臉099
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迹來。
誰知道事偏不這樣的經過,鍾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去,聽說鍾綠那時正在試著嫁衣,得著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裡暈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鍾綠已經到法國去了兩個月,她的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後面。
因為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鍾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但是最使我悲慟的消息,還在此後兩年多。
當我回國以後,正在家鄉遊歷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鍾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關於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面,多少有點鐘綠自己的安排,並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對著一江清流,茫茫暮靄,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漂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里似乎還聽見鍾綠銀鈴似的溫柔的聲音說:「就算你做個夢,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請人坐帆船?」
(原載1935年6月16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吉公
二三十年前,每一個老派頭舊家族的宅第裡面,竟可以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內中居住著種種色色的人物,他們錯綜的性格、興趣和瑣碎的活動,或屬於固定的,或屬於偶然的,常可以在同100
一個時間裡,展演如一部戲劇。
我的老家,如同當時其他許多家庭一樣,在現在看來,盡可以稱它做一個舊家族。那個並不甚大的宅子裡面,也自成一種社會縮影。我同許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間長大,也就習慣於裡面各種錯綜的安排和糾紛,像一條小魚在海灘邊生長,習慣於種種螺殼,蛤蜊,大魚,小魚,司空見慣,毫不以那種戲劇性的集聚為稀奇。但是事隔多年,有時反覆回味起來,當時的景反倒十分迫近。眼裡顏色濃淡鮮晦,不但記憶浮沉馳騁,感竟亦在不知不覺中重新伸縮,彷彿有所活動。
不過那大部的戲劇此刻卻並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錯綜的人物中一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