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為與人言(2)
英語中的carnival一詞,它原是指西方中古時期復活節齋戒前的狂歡活動。在嚴格的齋戒期之前,西方人為自己安排了態意縱的盛典carnival,它成了日常生活和齋戒生活之間的隔離,它過濾日常生活的凡庸索然,解除齋戒生活的禁錮焦慮,它是生活的非常狀態-然而也正是在這樣的非常狀態中,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積累下來的心理疲勞、心理壓力得到了釋放和緩解,也就是說,carnival,在英語中不僅僅是指外在的群體性慶典活動或者儀式,還是指群眾在心理上某種極致狀態。俄國學者巴赫金專門對此作了論述,他認為節慶活動-carnival-作為一種儀式,它導致大眾的價值顛倒,秩序散失,想象力揚的極致的精神**。這樣的節日,人們載歌載舞、且嘻且笑、亦狂亦癲,人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工作,而僅僅作為歡樂著的人群出現在節日的慶典上,這人群不是來參觀這個慶典,而是來參與塑造這個慶典的,他們是這個慶典的組成部分,或者說,是人群本身的狂歡性活動構成了節日。
在這裡群集承擔的角色是什麼呢?既不是看客,也不是演員,而是那個審美著的衝動著的狂歡化的\"我\"-雖然這個\"我\"依然是虛構的。在這個\"我\"里,笑謔和狂歡的意義被放在了位,生活被當成一場大戲,不管它是否合理,是否有意義,將戲演好,讓它把日常的生活隔離在外面。
旁觀莫在《檀香刑》中從一個死囚的角度寫了這樣一個旁觀者群集:
囚車行進在大街之上,路邊的看客熙熙攘攘。演戲的最盼望人氣興旺:人生悲壯,莫過於乘車赴刑場。俺孫丙演戲三十載,只有今日最輝煌。俺看到,刺刀尖兒在前邊閃光,紅頂子與藍頂子在後邊閃光,鄉親們的眼睛在大街兩旁閃光。俺看到,多少個鄉紳抓須顫,多少個女人淚汪汪。多少個孩子張大口,口水流到了下巴上……
俺一曲唱罷,大街兩旁的萬千百姓,齊聲地喊了一聲好。小山子,好徒弟,不失時機地學出了花樣繁多的貓叫一咪嗚咪嗚咪嗚-使俺的歌唱大大地增添了光彩。
俺看到鄉親們一個個熱淚盈眶。先是孩子們跟隨著小山子學起了貓叫,然後是大人們學起了貓叫。千萬人的聲音合在了一起,就好似全世界的貓兒都集中在了一起。
莫的這一書寫和半個世紀之前的魯迅對中國社會看客集群的書寫幾乎完全相反。這裡的看客集群是狂歡化的,他們是來看死亡表演,同時也是來親證死亡,讓死亡變得有意義、有價值。在莫看來,看客的出場是死亡儀式的必要條件,正是看客的存在才使死亡擺脫了凄哀的面目轉化成一場公眾儀式-公眾的狂歡節盛宴,英雄的精魂和血氣因看客的群集而得以蒸騰、升。1而在魯迅那裡,這樣的看客集群除了使死亡變成一場鬧劇,使死亡變得毫無意義之外幾乎一無所長,看客在魯迅那裡是麻木、愚昧、無聊的同義語,看客只是欲著英雄的血而覺著歡樂的群氓。魯迅非常痛恨看客群集,他在《野草》中這樣寫道:
路人們從四面奔來。密密層層地,如槐蠶爬上牆壁,如馬蟻要扛頭。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從四面奔來,而且拚命地伸長頸子,要賞鑒這擁抱或殺戮。他們已經預覺著事後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
然而他們倆對立著,在廣漠的曠野之上,裸著全身,捏著利刃。然而也不擁抱,也不殺戮。而且也不見有擁抱或殺
戮之意。
他們倆這樣地至於永久,圓活的身體,已將乾枯,然而毫不見有擁抱或殺戮之意。路人們於是乎無聊:覺得有無聊鑽進他們的毛孔,覺得有無聊從他們自已的心中由毛孔鑽出,爬滿曠野,又鑽進別人的毛孔中。他們於是覺得喉舌乾燥,脖子也乏了;終至於面面相覷,慢慢走散;甚而至於居然覺得乾枯到失了生趣。
於是只剩下廣漠的曠野,而他們倆在其間裸著全身,捏著利刃,乾枯地立著。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乾枯,無血的大戮,而永遠沉浸於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