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0 靈瀾前緣(下)
番外20靈瀾前緣(下)
戰場上,江起瀾掄百斤長刀,輕鬆斬敵將於馬下;
而在廚房,江起瀾用起菜刀來,同樣得心應手。
雞,是剛宰殺放過血的,魚,是剛從魚塘撈出來的,豬,羊肉,都是他委託宮裡膳房的師傅挑的又嫩又新鮮的。
江起瀾有個小小的癖好——投喂程靈。
每次給程靈準備好吃的,看她認真吃,內心就會有種奇異的滿足感。
他此刻做菜的態度,跟戰前對著地圖分析敵情一樣認真。
「靈兒,吃飯啦!」江起瀾喊她。
程靈扣上話本,跳下椅子,奔到廚房,一起端菜。
江起瀾做了四道硬菜,黃金雞,東坡肉,盞蒸羊,鱸魚燴,色香味俱全。
程靈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脊樑了,端菜的時候,口水差點流到碗里。
「哇,這個雞肉,怎麼這麼好吃!一點兒土腥味都沒有哎!」程靈的眼睛瞪大了。
「因為加了一點點白酒。」江起瀾替她夾了一筷子東坡肉。
程靈一邊吃,一邊誇張地感嘆。
「慢點吃,我又不跟你搶,」江起瀾看程靈吃得狼吞虎咽,一邊叮囑一邊又把黃金雞的雞大腿掰下來,放到程靈碗里。
「瀾哥哥,怎麼半年不見,你的廚藝漲了這麼多?難道你在外面打仗,還能親自下廚做飯嗎?」程靈咽下嘴裡軟嫩的羊肉問道。
不知道哪些走運的士兵,能夠有福氣吃到江起瀾做的美食。
「我在外面一次都沒做過飯,若說我廚藝變好的原因嘛……」江起瀾側頭想了想,「我想,應該是我天資過人吧!」
「哎呦,看來見長的不光是廚藝,還有自戀程度!」程靈笑,「那你們平時能吃上肉嗎?」
在外行軍打仗,吃穿用度一律從簡。
「偶爾可以吃到馬肉。我們搭個大鍋,把乾巴巴的硬餅掰成小塊,再把剁碎的馬肉扔進去,撒點鹽巴,喝點肉湯,吃點乾糧,這都算訂好的伙食了。」
「大部分時候就是熬點粗糧粥,吃點乾糧。」
「也有糧草供應不及的時候,那時候就挖樹根,草根吃。」
程靈停下了筷子。
瀾哥這次回來,看起來瘦了不少,一看就知道吃了不少苦頭。
她把江起瀾放到她碗里的雞腿,夾起來,放到他的碗里。
「瀾哥,你吃雞腿。」
江起瀾剛要推辭,程靈「啪」放下筷子,「你要不吃,我也不吃了!」
「好好好,我吃!」
雞腿剛吃了兩口,就聽見門外傳來士兵洪亮的喊聲。
「將軍——」
江起瀾坐正,放下雞腿,揚聲:「進——」
一名士兵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來。
他懷裡抱著一卷雪白的紗布,和裝滿綠油油膏體的罐子。
他垂著眼睛說道:「將軍,這是廖軍醫派我給您送的紗布,他叮囑您,傷口必須及時清洗,更換草藥和紗布。要不容易留下病根。」
「什麼傷口!?」
程靈一聽,急了,她放下筷子站起來,上下打量江起瀾。
瀾哥居然受傷了?
她居然讓受傷的瀾哥給自己做飯吃?
江起瀾看了士兵一眼。
士兵垂頭,目不斜視。
這個廖軍醫,就是故意派士兵過來說給程靈聽的。因為只有程靈能管得住他,程靈一定盯著他更換紗布,塗抹藥膏的。
「行了,你把東西放桌子上,我一會兒就換。」
士兵一抱拳:「那就不打擾將軍休息了。」
等士兵懂事的把門關好,程靈都沒坐下。
她一臉擔心和自責看著江起瀾。
江起瀾看她這樣,嘆口氣,「不是我瞞著你,這傷口真的很小,不嚴重,也就是廖軍醫太過謹慎。」
可程靈沒那麼好糊弄。
她拿起那罐葯,打開聞了聞。
「這不是普通的金瘡葯,倒有點像解毒的——瀾哥,你究竟哪裡受傷了?受了什麼傷?」
江起瀾知道,若她不問清楚,這頓飯就甭吃了:「就是肩膀中了一箭,箭頭抹了點毒——」
看程靈臉色瞬間變了,江起瀾趕緊解釋:「不是什麼厲害的毒藥,而且傷口也不深……軍醫已經處理乾淨了,定期塗抹草藥解毒就行。」
「我現在給你換藥。」程靈說著就要去洗手。
江起瀾拉住她:「靈兒,你聽我說,我不會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的,現在還沒到更換藥品的時間呢,廖軍醫就是想讓你幫忙盯著點。」
程靈皺眉。
江起瀾柔聲說:「吃魚吧,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你帶著傷為什麼還做飯啊,咱們可以去下館子啊。」
雖然飯館做的沒有瀾哥哥做的好吃吧。
江起瀾認真地說:「因為我想跟你單獨多待一會兒,不想有那麼多外人在場。」
程靈臉微紅。
江起瀾又說:「我不會勉強自己,更不會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你好好吃飯,吃完飯幫我換藥,好不好?」
程靈猶豫著:「我換藥很快的。」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先吃飯,乖——」
江起瀾捏了捏程靈的耳朵。
程靈拿起筷子。
這一次,她也給江起瀾不斷地夾菜。
江起瀾每次要拒絕,程靈就用惡狠狠的眼神逼退他的拒絕。
一頓飯吃的跟打架一樣——兩個人都想讓對方吃到好肉。
等飯菜吃得一乾二淨,程靈把碗筷端到伙房,認真洗了手,又用挑燈棍把油燈燈芯挑出來——這樣燈光更亮些。
她扭開藥膏罐子,對江起瀾說:「好了,脫衣服吧。」
江起瀾不扭捏,抬手就將自己的長袍上身解開,褪到腰腹部,露出了赤裸的上身。
他的臉晒成小麥色,可脖子以下卻挺白皙——他一身糾結的傷疤,分外顯眼。
可以說,他的前胸後背,基本沒有一塊完整不帶傷疤的皮膚了。
戰爭,在他的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
而他的左肩到腋下纏著幾圈繃帶,隱隱透出草藥的苦澀味道。
程靈細心地將紗布一層層的解開,用乾淨的白麻布,蘸著燒過晾涼的水,細細把傷口周邊清理了一遍,這才用鐵勺子舀起草藥膏,用手指摳下來,細心地在傷口上塗抹。
江起瀾沒有說謊。
這個傷口不算嚴重。
只是因為箭頭淬了毒的緣故,傷口周邊有些泛紅。
抹了一層后,程靈低頭湊在傷口上吹氣,等藥膏幹了,再抹一層,再幹了才能纏上紗布。
江起瀾一眼不眨看著程靈的動作。
程靈的小臉緊緊繃著,表情嚴肅而認真。
她那細長的手指,在傷口周邊游弋。
痛楚中夾雜著酥麻。
那觸感很奇妙。
江起瀾本來沒亂想——直到她低頭在傷口周邊吹氣。
這一下,江起瀾受不了了。
沒有一個男人能夠受到了這個——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孩,正在往他肩膀上吹氣。
江起瀾的頭皮瞬間麻了。
渾身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緊繃了起來。
程靈察覺到他的僵硬,立刻問:「是不是我弄痛你了?」
江起瀾沒說話。
他一雙漆黑的眼眸,緊緊鎖著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中流露出某種慾望。
心照不宣,無須宣之於口。
程靈雖然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但本能驅使她親近她的愛人。
程靈低頭在他沒有受傷的地方,印下了一個溫柔的吻。
江起瀾的呼吸變得沉重。
目光愈發幽深。
程靈紅著臉,看著江起瀾
那樣子,嫵媚嬌羞,卻又充滿了挑逗。
江起瀾感覺腦子中那根綳得緊緊的弦,悄無聲息的斷了。
他雙手抓住程靈的肩膀,一用力,輕鬆將她整個人舉起來,放到了自己屈起的長腿上。
他猛地親了上去。
女孩溫軟的唇,那樣甜美。
比自己幻想中的更加美好。
江起瀾感覺胸口怦怦直跳,他的手無法剋制地撫摸著她,那種觸感,簡直令人發狂。
理智,在江起瀾腦海邊緣虛弱地喊著「停手——」
而程靈,她非但沒有拒絕,反而有些在親吻中,試圖搶奪主動權。
兩人暗中較量著,不斷的你來我往的親吻,撫摸。
少女圓潤光潔的肩膀,最終暴露在空氣中。
江起瀾停了下來。
不,他不能這樣做。
「瀾哥哥?」不滿他忽然停下來,程靈低頭吻住了他的喉結。
「不,」江起瀾用顫抖的手,輕輕推了一下程靈,「靈妹妹,不能……我不能……」
「有什麼關係?瀾哥哥,你知道,我遲早是你的人。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區別?」程靈蠱惑著他。
江起瀾腦海中有個邪惡的聲音,也在慫恿他:「你還是個爺們嗎?你心愛的姑娘都投懷送抱了,難不成你要把她推開嗎?」
正義的聲音極其微弱:「萬一你死了,靈妹妹怎麼辦?她一個女孩子,在這種亂世,清白算是她有個好人生的資本……」
「那就明天找媒人,明媒正娶!今天就洞房——誰知道明天會怎樣?就算她嫁給你,你又死了,那又怎麼了?她照樣可以改嫁的。想想吧,有那麼多人喜歡她……難道,你不想嘗嘗她的滋味嗎?」
程靈在親吻他胸口的傷疤,那觸感簡直蝕骨銷魂。
江起瀾發出一聲低吟。
他的手指搭在了她後頸肚兜的紅繩子上……
忽然,外面響起一陣馬蹄聲。
有人翻身下馬,隨後在門外跪下通報:「報——李丞相請將軍府中一敘!」
江起瀾沸騰的腦子,瞬間冷靜了下來。
——我在做什麼?
他的靈妹妹,此刻猶如剝了殼的菱角,窩在他的懷裡。
若沒有人打擾——他根本就不可能停得下來。
「能不能明天再去?」程靈輕聲問。
她臉頰紅潤,眼睛氤氳,像極了可以魅惑人心的小妖精。
「那是李丞相,不是別人。我只能現在去。」江起瀾替她把上衣拉好。
「那……你今晚回來嗎?」
江起瀾吻了吻她的唇,輕聲說:「等婚後我天天晚上摟著你睡……明天早晨我忙完就來找你。」
外面士兵又喊了一遍。
江起瀾對著門外朗聲道:「我即刻出發——替我把馬匹備好!」
「那我走了靈兒,記得把門窗閂好。」
他正了正衣冠,站在門口衝程靈笑了笑,這才關門離開了。
程靈聽見馬蹄聲漸漸遠去,發出不滿的長嘆。
——都是該死的李丞相,大半夜的,找人談什麼軍事!」
——沒關係,我明天再試試。
——再不行,就只能用強了。
雖然她打不過瀾哥,但她有一點可以保證,瀾哥絕對真的對她用十足力道。
瀾哥人真的很好,就是有的時候,太死板。
她要十里紅妝有毛用?
她從來不穿那種衣服的。
丞相府。
「將軍剛回來,正是跟家人朋友團聚的時候,我卻把您喊來議事——是我李某人不識時務了。」李丞相開口就是道歉。
「丞相深夜叫某來,究竟為何事?」
「君主他擔憂北國鐵騎偷襲京都,日夜難以安眠。太醫說,這樣下去,君主的身體恐怕受不住……」
「所以呢?」江起瀾直截了當的問。
「所以,君主想要提前遷都,請將軍護衛君主和大臣們南遷。占卜問過神明,明日黃昏出發。」
江起瀾皺眉:「這麼急?遷都可不是小事。再說了,北國鐵騎若真的有動作,想要打到京都,最少需要一個月……」
「可探子們說,北國輕騎兵速非常快,三天三夜就可以殺入京都。」
江起瀾不滿:「難道我們這些將領士兵都是廢物嗎?怎麼可能由著他們沖入京都防線?」
「總之,這是君主的命令。瀾將軍,宮裡今晚不眠不休,一定會把要帶走的物件收拾妥當的。」
江起瀾努力不要讓自己臉上流露出鄙視的神情。
「怎麼,難道江小將軍有意見?」李丞相顯然看出了江起瀾的情緒。
「丞相,這種事情沒必要晚上叫我到貴府商談,明日早朝再說,也不遲——」
李丞相意味深長的說:「我怕小將軍在朝堂上亂說。我也是為小將軍好……你先前拒絕君主的賜婚,已經引得君主不滿了。我只是想提點一下小將軍。小將軍可是我朝不得多的的將帥之才。」
江起瀾微微頷首:「某謝過丞相。」
「另外,你喜歡的那個姑娘,你娶回家做個小妾嘛。為什麼要抗婚呢?三公主可是良配。我聽聞那位姑娘的父親,是西北之戰的戰死的程觀察使的女兒?」
江起瀾挑眉:「丞相問這個作甚?」
「你舍三公主,而娶敗將之女,君主豈有不震怒之理?」李丞相反問他。
「她就是我認定的妻子。而我認為,程觀察使,也是我們將士們的驕傲!他的戰敗,不在於他的能力。」
「瀾將軍,注意你的言辭!」李丞相沉聲,「你想立於世,必須顧慮別人的目光!」
「我江起瀾,行走在天地間,一身浩然正氣,何懼他人的目光!」
說完江起瀾一抱拳:「丞相,小將不打擾丞相休息,就此告辭。」
李丞相長嘆。
*
第二天清晨,江起瀾又來到程靈家。
他昨晚回府後,著人打聽,確鑿了一件事:君主此番遷都,勢在必行。而宮裡上下,的確徹夜未眠,為即將遷都做準備。
江起瀾打心眼裡瞧不起君主的怯懦。
但他無力改變。
「靈兒,」江起瀾推開門。
程靈坐在窗邊吃著零嘴看話本,好不愜意。
「瀾哥哥,這本書很合我的胃口啊!」程靈指了指手中的話本。
她還不知道,自己今日就要離開了。
「愛看就好,愛看我就找人多收集些給你送來。」江起瀾走到她身邊,坐下。
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程靈放下話本,一臉神往望著窗外:「如果有天,我也能自己寫話本,讓人傳唱,那該多好啊……」
「等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我就找人來印刷你的話本。」江起瀾說,「你以前編出來講給我聽的故事,真的很有趣。」
「真的嗎?」程靈眼睛瞬間亮了。
那等江起瀾再次出征,她就不會發愁沒事做了。
「靈妹妹還有什麼想要做的事情嗎?」江起瀾問。
程靈出神了。
她想做的事情有很多。
去大江南北走一走,看看北邊的草原,西邊的戈壁,南邊的花市,東邊的大海。
但她最想做的事,是跟江起瀾一起並肩作戰。
可惜,她不能。
她也不敢說。
她不能再給江起瀾惹麻煩了。
作為功勛赫赫的將軍,江起瀾本身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沒什麼了,」程靈搖頭,接著轉移了話題,「對了,李丞相深夜叫我們瀾將軍到府上,商議什麼事啊?」
江起瀾輕聲說:「說遷都的事。君主忽然下令,緊急遷都——今天黃昏就出發。」
「今天?」程靈臉上的笑容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千盼萬盼,終於把瀾哥盼回來的——
「朝中那麼多武將,為何偏偏要你呢?」
江起瀾露出譏諷的笑容:「君主看中我的作戰能力,有我在,他途中放心。另外,他也可以盯著我……」
程靈何其聰明。
她立刻明白江起瀾的話。
君主忌憚江起瀾。
——君主從京都宮殿走出來,就像脫了殼的王八,誰都可以下嘴咬。
若江起瀾真有謀反之心,那麼南遷途中,他可以調動軍馬,在途中下手。
對外可說遇到了劫匪——他也不必背負罵名。
但若江起瀾親自護送出了岔子,他的名聲就完了。
更何況,他在君主眼皮底下,就很難翻出花樣來。
「靈妹妹,提前遷都,還是有好處的。」
「什麼好處?」
「等遷都事宜完畢,我就跟君主告假,回來娶你——」
程靈愀然不樂。
江起瀾將程靈摟到懷裡:「我跟家裡管家打了招呼,你有任何需要,就去府里找他們。」
「有事兒別怕麻煩他們,遲早你也是他們的女主人。」
江宅上下早已把程靈當做未來的夫人對待。
程靈不知道的是,江起瀾特別叮囑管家,若他發生了不測,那麼他擁有的一切,都歸程靈。屋舍、良田、僕人、車馬、錢財,統統都給她。
說完,江起瀾從口袋摸出一個袋子。
「這裡面有一些金葉子,不要拘著自己,苦了自己。」
程靈沒看那裝了不少金葉子的錢袋。
她不喜歡這種錢袋子。
看到這種錢袋子,她就有不好的聯想。
——她衣櫃底下壓著一個起了毛邊的錢袋子。
那是父親留給自己的。
「還有些人,我需要走訪一下。在出發之前,我會回來跟你告別的。」
江起瀾說完,站起來。
君主南遷如此倉促,滿朝文武大臣,女親家眷,都忙得不可開交。
城中軍馬布防也需要江起瀾去安排。
等日落時分,江起瀾才匆匆趕回程靈的家。
程靈卻不在大堂。
伙房傳來隱隱的焦糊味兒,江起瀾暗叫一聲不好,拔腿往伙房奔去——程靈正手忙腳亂往鍋里倒水。
她可能是察覺火勢太旺,鍋里的菜會糊,慌亂之下,把著火的木柴拖了出來,跟地上的木柴一起,著了起來。
江起瀾拎起旁邊的水桶,將地上的明火澆滅。
而旁邊爐子上,有一桶煮的很失敗的米飯。
下層焦糊,上層卻還濡濕著。
「我的好靈兒,真貼心,我這餓得頭暈呢。快快給我盛飯來,我吃飽了飯,可以上路——」
江起瀾在外面跑了一天,是真的餓了。
程靈尷尬的說:「可是……這都糊了啊。」
「無妨。這比我們打仗從軍時的伙食好多了——更何況,這是我靈妹妹的心意,我更要好好品嘗了。」
士兵在外面發出催促:「將軍,我們該出發了。君主等著您呢。」
「讓朝廷的人,等著吧。」江起瀾一掀鎧甲后擺,坐在凳子上。
程靈將米飯和菜盛出來,擺到桌子上。
江起瀾捻起筷子,端起飯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菜和肉切得大小不一,鹽巴沒化開,有的地方巨咸,有的地方完全沒有味道。
但江起瀾一聲不吭,將一桶米飯和和焦糊的菜,全部扒拉到肚子里。
程靈就坐在對面,一眼不眨看著他。
「我吃飽了。」
江起瀾放下碗筷。
接著,他站了起來。
「等我回來。」江起瀾伸手蹭了蹭她的臉頰。
他不能再耽擱了。
他必須現在走。
「瀾哥哥……祝你馬到成功——」程靈撲到他懷裡。
江起瀾拍了拍程靈肩膀,接著邁開大步走出房門,一甩披風翻身上馬,朝夕陽奔去。
夕陽如血。
*
一個月後,君主那繁重的儀仗隊,終於抵達了南邊的新都。
江起瀾請辭,他要回舊都。
回到程靈身邊。
可君主不肯放人。
甚至不肯見他。
直到有一天,北國的使臣們,抵達了新都。
君主興高采烈,把江起瀾喚到了朝堂。
君主指著外面的一排車馬。
「那是北國領主萬里迢迢送來的供奉,他們向朕請求歇戰。」
江起瀾問:「只有這些供奉,就想求和?」
「不止這些,」君主說,「北國領主還請求我們的領土向南退讓五十里……北國苦寒,人民缺衣少食,迫不得已才屢次冒犯我國。只要退讓五十里,他們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江起瀾一聽,虎著臉說:「君主,萬萬不可相信北國的鬼話!退讓五十里?那就將我們的防線退讓出去了!」
「北國曆來毫無信譽可言。」
「他們屢屢冒犯國境的陲鎮。」
江起瀾話,卻引起了朝中眾多大臣的不滿。
最初遷都,他們的確不滿,可來到新都,他們才發現,新都太舒服了——這裡溫暖濕熱,夜生活也很愜意。
他們更加怯戰了。
退讓五十里,就退讓五十里唄。
只要別再打仗了。
「瀾將軍,你執意不肯退讓,是不是怕萬一世道和平了,你這個將軍,就沒有用武之地了?」
「瀾將軍,戰爭勞民傷財。你不想停戰,是因為只有戰爭才能凸顯你的神威吧……」
「北國誠意滿滿,我們難道也要拒之門外嗎?那以後周邊列國也想效仿投降,可因為今日北國碰壁,而斷了投降的念想呢?」
江起瀾憤怒了,他壓著脾氣,往前踏了一步,盯著君主的臉說:「所謂兵不厭詐——那並非北國的求和,只是他們攻打我朝的策略!萬萬不能上當受騙!」
被美人美酒浸潤的骨頭都軟了的君主,看著站在朝堂正中央,威風凜凜猶如神兵天降的江起瀾,不由得更加恐懼和忌憚。
「你先下去,求和的事,我們再作商議。」君主閉上眼睛,靠在榻上,「朕乏了,瀾將軍下去吧。」
江起瀾深深看了一眼龍椅上猶如軟面一樣的君主,抱拳轉身颯颯離去了。
奏事廳響起了紛紛議論聲。
「瀾將軍民間很有威望——自古亂臣賊子都是瀾將軍這種有能力有威望,手握兵權的人。」
「我聽聞瀾將軍想要請奏回舊都?那他豈不就是想謀逆造反嗎?」
「怪不得不願意割地求和,他是怕自己的地盤變小吧?」
「說得好聽……什麼等於把江山拱手送人,我看,他就是窮兵黷武!」
當然,也有不同聲音。
「瀾將軍忠心耿耿,多年征戰沙場,別無二心。瀾將軍說得沒錯,退讓五十里,大黑山正是包圍我國疆土的屏障……退讓五十里,等於把屏障送給了北國!」
爭吵聲越來越大。
君主被吵得頭疼。
驅散了眾臣。
而前來求和的北國使臣們,都是北國領主精心挑選的人才。
他們精於打探各路消息。
當天晚上,他們就知道了江起瀾不同意「求和」並跟君主朝臣們鬧得不合的事。
使臣們眼珠子骨碌一轉,立刻找人新都四下散播謠言。
「瀾將軍要自立為王。」
「瀾將軍想要擁有華夏大地,做整個華夏大地的君主。」
「瀾將軍跟北國私下交好,圖謀的正是君主之位。」
「瀾將軍不肯答應做君主的三公主的駙馬,正是因為他的野心勃勃。」
而同時,心折江起瀾已久,卻被江起瀾毫不猶豫拒絕的三公主惱羞成怒,跟著添油加醋的跟朝臣們的女眷們表達自己的不滿。
女眷們紛紛跟自己朝中的丈夫兒子叮囑,萬萬不可給江起瀾辯白。
一來二往,幾乎整個朝廷都沒有人敢再替江起瀾說話了。
君主把江起瀾軟禁在他自己的府邸里。
江起瀾被困在自己的府邸,聽說了外面的謠言,可他卻無能為力。
這個時候,他說任何話,都像是在狡辯。
唯有以不變應萬變。
可北國使臣們,何其狡詐。
他們用偽造的江起瀾跟北國領主的通信,遞交給了君主。
君主龍顏大怒。
士兵們衝進了江起瀾的府邸,宣讀聖旨:江起瀾,目無君主,擾亂朝綱,叛國通敵,五馬分屍於市。即刻執行。
城門集市上,百姓們推推搡搡,趕著來看五馬分屍的階下囚——瀾將軍。
他們聽聞過江起瀾將軍的威名——可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既然君主和朝廷說了,瀾將軍叛國通敵,那他一定是犯了罪。
愚昧的百姓,從來不會考慮,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他們相信朝廷。
百姓們朝他扔爛菜葉子,臭雞蛋,在辱罵著江起瀾沒有犯過的罪行。
江起瀾這一刻,只想到了程靈
——靈妹妹若知道了我的下場,該多心痛啊。
江起瀾幻想自己最美好的歸宿,是守著老妻程靈,腳下有老狗,爐子上溫著老酒,然後老死在老屋裡。
若運氣不好,可能會戰死沙場。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結局,是這樣的屈辱。
靈妹妹以後該怎麼辦呢?
她又成了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自己沒有一絲一毫對不起他的國家,但他卻是真的對不起程靈。
五匹馬綁著的繩子,分別拴在了他的頭,手腕,腳腕上。
江起瀾望著霧沉沉的天。
再見了,靈妹妹。
「駕!」五個馬夫在劊子手指揮下,同時驅趕了馬匹。
那一刻,江起瀾沒有感覺身體的疼痛。
他的內心充滿了對程靈的歉疚。
*
程靈跑到街邊,再一次問守城的士兵。
「大哥,還沒有消息嗎?」
江起瀾護送君主的車駕離開,已經足足兩個月了。
可他卻始終沒有回來。
甚至連封書信都沒有。
因為怕泄露君主的行蹤,一切書信都是禁止的。
——特別是江起瀾這樣的將軍。
守城士兵搖頭。
「那邊沒有信兒。你再回去等等吧,說不定瀾將軍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程靈勉強笑了笑,拖著腳步,往家走。
她前幾天晚上做了一個亂七八糟的噩夢,睜開眼睛,卻回憶不起來夢的內容。
可能是因為做噩夢的緣故,她這幾天都感覺心神不寧的。
剛走到衚衕口,就看見江宅管家躲在陰影處,朝自己拚命招手。
程靈看他神情有異,大步跑了過去。
管家一把程靈拉到草垛后,往程靈手裡塞了一把銀票。
「程家大小姐,這些銀票,都是我們將軍攢下來的,你快收好。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是我給你的。」管家語速很快。
程靈的心,狂跳起來:「瀾哥哥出什麼事了嗎?」
管家老淚橫縱:「程家大小姐……小將軍他……他……要變天了……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要不,小將軍死不瞑目……老奴求求你,千萬千萬別做傻事!」
街邊響起馬蹄聲。
管家將程靈推進陰影處,大步走了出去。
他沒走幾步,就被騎馬的士兵們發現了。
「亂臣賊子的管家——把他抓起來!送到東市——江宅家丁下人只剩他一人了!」
程靈被一連串的變故驚呆了。
士兵押著管家遠去了。
死不瞑目?亂臣賊子?
程靈感覺自己的腦子亂得猶如一團漿糊。
她的腳步踉蹌,在日頭下走著。
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走到了東市。
人頭攢動。
士兵們押解一些人——程靈認識他們,都是江宅的僕人們。
一名官吏手持加蓋紅章的文宗,對著百姓們誦讀:
「罪人江起瀾,目無君主,欺君罔上……叛國通敵,已於三日前,五馬分屍於新都鬧市!江部士兵及家僕,盡數抓獲,斬首示眾!」
管家被揪了出來,按著頭。
身後的劊子手正在擦拭他的砍刀,刀刃擦拭得雪亮。
程靈的手中有一枚飛鏢,足以將管家救下來——
管家似有所察,抬頭——跟人群中的程靈隔空對視著。
片刻后,他搖了搖頭。
劊子手砍刀揮下,某個令人噁心的聲音過後,某個東西咕咚一聲落了地。
程靈的胃,縮成了一團。
接下來的三天,她從城門告示上,以及百姓們的聊天中,拼湊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程靈無比憤怒。
但她又覺得憤怒地很無力。
瀾哥哥已經死了,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呢?
程靈自己的房子里,還有一些江起瀾的舊物,她抱起舊物,去後山做了個衣冠冢。
想一想瀾哥哥死前受到的折辱,程靈的心,就像被倒鉤的刷子刷過一樣,血淋淋的疼。
那麼驕傲的一個人,被當眾五馬分屍……
程靈的手,哆哆嗦嗦的,半天沒把香火點燃。
先是母親,然後是父親,兄長,然後江大將,再最後是江起瀾。
程靈跪倒在黃土中,淚水大顆大顆的滴落。
尋死是懦夫的行徑。
可是,程靈真的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救命啊——」
不遠處傳來女子驚慌失措的喊聲。
期間夾雜著男子淫笑聲。
程靈擦乾淚,朝聲音那裡疾馳而去。
一個穿著北國服飾的男子,正揪著一個上山砍柴少女的胳膊,把蓄滿鬍子臭烘烘的嘴,往少女臉上湊。
程靈從后腰抽出一把飛鏢,拽住飛鏢尾部的紅纓,用力一拽。
一枚飛鏢正中男子的額心。男子應聲倒下。
「程靈姐姐!」砍柴少女喊道。
程靈困惑看著那個年輕的女孩,「你認識我?」
「我是木青。我很久以前住在將軍府後面的衚衕里……」
「你有事沒有?」
「沒有。」木青搖搖頭。
程靈留意到,不遠處的樹上拴著一匹馬。
北國的動作這麼快嗎?
不。
應該是他們聽說國都南遷,就開始準備後續的一切了。
「木青,趕緊回家去吧。以後盡量別進山裡了,以後,世道就亂了……」
「我無處可去了。養我的大娘,已經去世了。程靈姐姐,你可以收留我嗎?我吃得很少很少的,我還可以給你洗衣做飯……」
可是,我都不想活了呀。程靈心想。又如何養你呢?
「你家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程靈說,「再給你些銀子安身立命。」
木青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下去。
「我不要程姐姐的銀子。」
接著,她報了個地名。
她的住處距離市集賣草席的飛哥家很近。
程靈前不久還給飛哥生了雙胞胎的媳婦送了草藥,乾脆委託飛哥媳婦平時多照顧照顧小丫頭吧。
剛走到衚衕,程靈一下子警覺了起來——
衚衕有種不同尋常的味道。
是血腥味。
衚衕另一頭,隱隱傳來馬兒嘶鳴的聲音。
程靈心道不好,撒開腿,朝飛哥家奔去。
飛哥家的大門,是開著的。
血腥氣,正是從飛哥家傳出來的。
飛哥躺在地上,後背暈出一大攤血,眼睛瞪著盯著房間的大門。
但他已經沒有了氣息。
程靈衝進房間。
飛哥媳婦,以及兩個剛出生的孩子,都躺在血泊里。
一個粗重的背影,正在翻箱倒櫃,嘴裡罵罵咧咧的。
「家裡一點兒銀子都沒有?窮光蛋……」
他的話,戛然而止,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他的喉管。
「你們一共多少個騎兵?」程靈問。
那北國騎兵起初嚇了一跳,可意識到身後的是個女人後,瞬間膽子大起來。南邊的女人軟的跟水一樣,有什麼可怕的?
「小美妞,老老實實配合,我以後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匕首立刻往肉里壓了一厘。
「你想痛痛快快的死,還是心肝腸子肚子流了一地,艱難痛苦的死?」程靈問。
北國騎兵脖子再次劇痛起來。。
他這才知道,身後的女子是動真格的。
「我們一共十八名鐵騎——我們領主說了,進了舊都,可以隨便拿東西,隨便睡女人,隨便殺人——」
程靈乾淨利索切斷了他的脖子。
木青站在外面,看著程靈的背影。
程靈心中的悲痛,被另一種憤怒的情緒取代了。
君主不愛護百姓……
可她,有能力呵護百姓們。
——若這種時候袖手旁觀,那她還配當人嗎?
程靈下定了決心。
若真的想死,那就死的有意義些。
她讓敵軍為瀾哥哥陪葬,她死,也不能讓瀾哥哥多年教給她的本領埋沒!
木青在一旁察言觀色,這時輕聲說:「程靈姐姐,我知道瀾將軍去世的事……請你節哀順變。」
程靈站起來,將匕首往褲管上蹭了蹭,眼睛盯著木青。
「我雖然沒有學過拳腳功夫,但是我可以從頭學。我願意跟你一起,將這些北國沒有人性的混蛋們宰殺!」木青認真的說。
程靈開了口:「木青,找幾件衣服,替飛哥他們蓋上。」
木青脆生生回答:「是!」
程靈在飛哥家翻出了一些砍柴的鐮刀,別在後腰上——
外面還有十六個騎兵在作惡,她要把他們全部揪出來!
十八個騎兵沖入舊都——舊都大多數兵力,都跟隨君主南下,只剩下一城手無寸鐵的百姓,和老弱病殘的士兵。
他們猶如十八匹餓狼,衝進了羊群。
程靈緊趕慢趕,將剩餘十六個盡數斬殺。
當天晚上,程靈酣然入睡。
第一次殺人,一殺就殺了十八個人,程靈卻一點兒沒有畏懼,更沒有做噩夢。
後來,湧入舊都的北國騎兵,越來越多。
六神無主的百姓們,自發地追隨程靈。
程靈用江宅管家給自己的銀票——原本是用來給自己買十里紅妝的銀子,招兵買馬,鍛煉兵勇,對抗北國入侵。
而懦弱無能的君主,縮在溫暖的,紙醉金迷的南方,沒有派出一兵一卒增援北地舊都。
君主放棄了舊都。
不少莊主富商,籌錢給程靈打造裝備武器,送軍糧買馬匹。
人們稱程靈為「靈將軍」。
她就像一個沒有痛覺,沒有感情的殺神。
無論身上有多少傷口,從來不會喊疼,更不會停下她的兵器。
她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更難得的是,她軍法嚴明,治軍有道,熟知兵法。
有一次,她以十分之一的兵力,重挫北國敵軍,更是威名遠揚。
木青,是她的第一個追隨者,一直陪伴在她身側。
只有木青知道,靈將軍心裡住著一個人。
那人,曾經是守護百姓,最後被君主五馬分屍的瀾將軍。
若沒有發生這些事,他們該是多麼幸福的一對神仙眷侶啊。
木青嘆氣。
最初,躲在靈將軍身後的,只有木青一個人。
如今,萬千民眾,都躲到靈將軍的羽翼之下,尋求庇護。
可靈將軍又能躲到誰的身後呢?
若瀾將軍在,就好了。
木青替服了葯睡熟的程靈,擦掉了額頭的冷汗。
軍醫說了,靈將軍吃了葯,睡一覺,發發汗,明天就會好一些。
木青將門掩好。
門,輕輕關上了。
程靈睜開眼睛。
屋裡很黑,只有牆壁上的油燈,發出淡淡的黃光。
實在是太疼了,疼得她不得不使勁兒咬后槽牙。
牙根被咬得都酸了。
但木青在,程靈裝作熟睡。
要不這個小丫頭又要露出一副快哭的表情了。
程靈閉上眼睛。
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才敢把小心收藏在心尖尖的瀾哥哥,拿出來,緬懷一下。
他的音容笑貌,歷歷在目。
「瀾哥哥……」有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滑下來。
她好累。
累得只想就這樣閉上眼睛,再也不用醒過來。
累得她好像再也舉不動砍刀了。
累得她幾乎連鎧甲都扛不動了。
可是,她不能退。
她退了,那麼死傷的就是無數百姓。
她像一個堅韌不摧的盾牌,擋在百姓前面。
任由刀斧橫批書看,也絕對不會退縮。
再後來,勝仗一場接著一場。
一次風寒后,君主大病,再也沒爬起來過。
他的次子,手刃了太子,奪得帝位。
新帝頗為有手腕,也英明得多。
他上任以後,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重整朝綱,清肅朝堂,阿諛奉承尸位素餐的大臣貶的貶,抄家的抄家。得來的銀子,以及國庫所剩不多的銀子,全部送到了前線士兵手裡。
第二件事,追封「江起瀾」為忠武大將軍。
仗,越打越順。
北國騎兵雖勇,但後續乏力,他們本就缺糧少銀,人口稀少。打仗只能追求速戰速決。
戰線拉長,時間越久,他們勝算越低。
最後,北國領主終於屈服了,跪地請和——他們保證五十年不再來犯,且每年上供牛羊千匹,戰馬百匹。
*
聽到這個消息,正在擦拭雙手斧的程靈,笑了。
先是小聲笑,接著朗聲大笑。
最後,有淚水從眼角悄然滑落。
一切,都結束了。
她的使命也結束了。
希望她沒辱沒程氏和江氏。
安穩過了不過個把月,有個士兵來通報。
「……靈將軍,城裡來了個瞎子,特別神通。能知上下千年事。」士兵說,「百姓們都說他是神仙下凡!」
程靈將書翻過去一頁。
「唔。」
士兵一看程靈態度,知道她不信,有些著急。
「這位瞎子神算說,您以後……您以後……」
程靈抬頭:「我以後怎麼了?」
「說您非命定將軍,卻造下諸多殺業,死後……死後會魂飛魄散,再也不會轉世重生。」
「轉世重生?」程靈笑了。
她不稀罕。
「魂飛魄散就魂飛魄散吧,我了無牽挂。」程靈說。
「靈將軍!」木青雙眉倒立,從外面走進來,「什麼叫了無牽挂?難道我在你心中什麼都不是嗎?」
程靈苦笑,「木青,人死如燈滅。什麼神識,記憶,都沒有了。那輪迴再活一遍,還有什麼意義呢?」
木青一跺腳:「我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程靈又笑:「老天爺讓我魂飛魄散,你如何阻止?難道你還能大過天嗎?」
木青一咬嘴唇,扭頭就走。
她要去問問瞎子神算,如何破解——然而,瞎子的家,人去樓空了。
木青在他的桌子上,發現了一張紙:「於杭市北高峰,建一寺,名護靈寺。日日燒香,供奉不斷,八百年後,靈將軍償還了殺業,自可投胎轉世。」
木青花了錢,讓瞎子神算的事,傳的沸沸揚揚的。
百姓們都把程靈當做救命恩人,自然不願意看到這種事情發生。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逐漸傳開了。
程靈有所耳聞,但不以為意。
她已經了無牽挂了。
在一個桃花盛開的溫暖春日,程靈在廊下看了會書,感覺身子疲乏,就躺在躺椅上,看著廊下新開的小花,聽著蜜蜂嗡茲嗡茲飛來飛去。
人,還有來世嗎?
不知道。
程靈想,若真有來世,她希望還能見到父親兄長,替他們排憂解難;若真有來世,她希望可以重新認識瀾哥哥,跟他一起並肩作戰;最好能結為夫妻,再生幾個孩子;等到他們老了,就去守著老屋,腳邊卧著老狗,腿上抱著老貓,依偎著看爐子里的火光……
那就,這樣吧。
在溫柔爛漫的春光中,程靈閉上了眼睛。
她再也沒有醒過來。
直到八百年後,一個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的老和尚,找到了程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