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早醒叛逆的童年(26)
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動了一下。「再過兩年我就好了。管她長得貓樣狗樣,可是她到底是中用了!」
她的顏面和一片幹了的海蜇一樣。我明白一點她所說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夾袍,一件單衫,一件短絨衣和絨褲,一雙皮鞋,一雙單襪。
「不用進當鋪,把它賣掉,三塊錢買的,五角錢總可以賣出。」
我彎下腰在地上尋找套鞋。
「哪裡去了呢?」我開始划著一根火柴,屋子裡黑暗下來,好像「夜」又要來臨了。
「老鼠會把它拖走的嗎?不會的吧?」我好像在反覆著我的聲音,可是她,一點也不來幫助我,無所感覺的一樣。
我去扒著土炕,扒著碎氈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見了。
女孩坐在角落裡面咳嗽著,那老婦人簡直是喑啞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為?那是金鈴子乾的事……」借著她抽煙時划著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著皺紋的鼻子的兩旁掛下兩條亮的東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著賣了!她交給我錢的時候我才知073
道。半夜裡我為什麼打她,就是為著這樁事。我告訴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見過嗎?回家來偷。我說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辮子!活像個豬尾巴!」
她迴轉身去扯著孩子的頭,好像在扯著什麼沒有知覺的東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這年紀,不用說是不中用的啦!」
兩天沒有見到太陽,在這屋裡我覺得狹窄和陰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點也不怕懼,走出去了!
我把單衫從身上褪了下來。我說:「去當,去賣,都是不值錢的。」
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觸著雪地。
初冬
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
「瑩姐,你走到哪裡去?」
「隨便走走吧!」
「我們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瑩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口脫著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074
我們開始攪著杯子叮噹地響了。
「天冷了吧!並且也太孤寂了,你還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搖了頭,我說:「你們學校的籃球隊近來怎麼樣?還活躍嗎?你還很熱心嗎?」
「我擲筐擲得更進步,可惜你總也沒到我們球場上來了。你這樣不暢快是不行的。」
我仍攪著杯子,也許漂流久了的心,就和離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風是不會翻起的。我開始弄著手帕。弟弟再向我說什麼我已不去聽清他,彷彿自己是沉墜在深遠的幻想的井裡。
我不記得咖啡怎樣被我吃幹了杯了。茶匙在攪著空的杯子時,弟弟說:「再來一杯吧!」
女侍者帶著歡笑一般飛起的頭來到我們桌邊,她又用很響亮的腳步搖搖地走了去。
也許因為清早或天寒,再沒有人走進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凝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都聽得到了。
「天冷了,還是回家好,心這樣不暢快,長久了是無益的。」
「怎麼!」
「太壞的心與你有什麼好處呢?」
「為什麼要說我的心不好呢?」
我們又都攪著杯子。有外國人走進來,那響著嗓子的、嘴不住在說的女人,就坐在我們的近邊。她離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滿衣的香氣,那使我感到她離得我更遼遠,也感到全人類離得我075
更遼遠。也許她那安閑而幸福的態度與我一點聯繫也沒有。
我們攪著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攪得響了。街車好像漸漸多了起來,閃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著窗子,可以聽到喑啞的笑聲和喑啞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