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明滅浮生動蕩中(17)
流著水珠,母親趕快在旁邊拿了一塊方手巾給他——我認識那方手巾就是我的,而後母親說:
「天冷啊!三九天有鬍子的年紀出門就是這手不容易。***」
這一句話高於方才他們所說的那一大些話。什麼「行市」啦,「漲」啦,「落」啦,應該「賣」啦吧!這些話我不知為什麼他們說得那麼嚴重而低小。
家裡這些日子在我覺得好像鬧鬼一樣,灶王爺的香爐里整夜的燒著香。母親夜裡起來,洗手洗臉,半夜她還去再燒一次。有的時候,她還小聲一個人在說著話,我問她的時候,她就說吟的是《金剛經》,而那香火的氣味滿屋子都是;並且她和父親吵架,父親罵她「受窮等不到天亮」,母親罵他「愚頑不靈」。因為買「羌貼」這件事父親始終是不成的。
父親說:「皇黨和窮黨是俄國的事,誰勝誰敗我們怎能夠知道!」而祖父就不那麼說,他和老廚子一樣:「那窮黨啊!那是個鬍子頭,馬糞蛋不進糞缸,走到哪兒不也還是個臭?」
有一夜,那老廚子回來了,並沒有打鞋底的冰錐,也沒有說話。母親和他在廚房裡都像被消滅一樣,而後我以為我是聽到哭聲,趕快爬起來去看,並沒有誰在哭,是老廚房的鼻頭流著清水的緣故。他的燈籠並不放下,拖得很低,幾乎燈籠底就落在地上,好像隨時他都要走。母親和逃跑似的跑到內房來,她就把臉伏在我的小枕頭上,我的小枕頭就被母親佔據了一夜。
第二天他們都說「窮黨」上台了。
所以這次佩花大會,我無論做得怎樣吃力,也覺得我是沒有中心思想。「蘇聯」就是「蘇聯」,它怎麼就不是「帝國主義」223
呢?同時在我宣傳的時候,就感到種種的困難。困難也照樣做了。比方我向著一個「苦力」狂追過去,我攔斷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給他,他不要,只是把幾個銅板托在手心上,說:「先生,這花像我們做苦力的戴不得,我們這穿著,就是戴上也不好看,還是給別人去戴吧!」
還有比這個現在想起來使我臉皮更燒的事:我募捐竟募到了一分郵票和一盒火柴。那小煙紙店的老闆無論如何擺脫不了我的纏繞之後,竟把一盒火柴摔在櫃檯上。火柴在櫃檯上嘩啦啦地滾到我的旁邊,我立刻替國家感到一種侮辱,並不把火柴收起來,照舊向他講演,接著又捐給我一分郵票。我雖然像一個叫花子似的被人接待著,但在精神上我相信是絕對高的。火柴沒有要,郵票到底收了。
我們的女校,到後來竟公開的領導我們,把一個蘇聯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子弟學校」給佔過來,做我們的宿舍。那真闊氣,和席子紋一樣的拼花地板,玻璃窗子好像商店的窗子那麼明朗。
在那時節我讀著辛克來的《屠場》,本來非常苦悶,於是對於這本小說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熱讀下去的。在那麼明朗的玻璃窗下讀。因為起早到學校去讀,路上時常遇到戒嚴期的兵士們的審問和刺刀的閃光。結果恰恰相反,這本小說和中蘇戰爭同時啟著我,是越啟越壞的。
正在那時候,就是佩花大會上我們同組那個大個的、鼻子有點歪的男同學還給我來一封信,說我勇敢,說我可欽佩,這樣的女子他從前沒有見過,而後是要和我交朋友。那時候我想不出什麼理由來,現在想:他和我原來是一樣渾蛋。224
無題
早晨一起來我就曉得我是住在湖邊上了。
我對於這在雨天里的湖的感覺,雖然生疏,但並不像南方的朋友們到了北方,對於北方的風沙的迷漫,空氣的乾燥,大地的曠盪所起的那麼不可動搖的厭惡和恐懼。由之於厭惡和恐懼,他們對於北方反而謳歌起來了。
沙土迷了他們的眼睛的時候,他們說:「偉大的風沙啊!」黃河地帶的土層遮漫了他們的視野的時候,他們說那是無邊的使他們不能相信那也是大地。迎著風走去,大風塞住他們的呼吸的時候,他們說:「這……這……這……」他們說不出來了,北方對於他們的謳歌也偉大到不能夠容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