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姬氏過往(三)
世人不知道,那雙色的重瞳,是一種標誌。
青卷有載,天音異者,生而有預言詛咒之賦,凡有出口,必成讖,主天下大變。
而這樣的人,由古至今,從來都只在一家一族中出,且是一代一人,從未有變。
——修羅姬氏。
這樣的局面,是在德王姬渙這一代方才有所改變的。
——兩子兩女,除二公子生而闔眸不開,以為盲目者外,更無一人有那樣一雙眼睛。
知道內情的人都以為姬氏的魔咒,終於在這一代得以衝決,江山自此,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天音。
可事實,卻絕非如此。
長絕崖頂,伊祁箬望著東北方向的長澤,過往一幕幕浮萍追憶悄然湧現,她想著當年那雙妖異至極、詭艷無邊的重瞳,卻是直至今日,也無法同那個溫和標緻的公子異聯繫到一起。
過去,她不是不知道姬異的秘密。
可是,她沒想過會有今天。
「其實不是古來獨一,」斂了回憶,她垂眸嘆了口氣,目光從遠處收回,回身看向後面負手而立的姬格。
她說:「其實是——但凡擁有那雙眼眸的人,都是帝王的心病、天下的忌諱,都在出生的第九十九天,便為親生父母以血劍結束了這紅塵一遭。」
她說:「他們都死了,可姬司活了下來,他成了天音子。而現在,姬異也活了下來,他是安定之王,他與越千辰站在一起,他——」
她無力的笑了一聲。
——她想起了當年天音子的那句話。
那人曾說,越千辰,並非他手中的那柄利器。
而今,一切彷彿都再明白不過了。
她走前兩步,一頭頂在姬格肩上,目光接觸著腳下的地面,很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聽到她在說——「他——是他的利器。」
姬異。
姬司。
那一對有著同樣宿命的、同樣早該在出生時便為親父以父母之血手刃祭天,以供奉天下太平的叔侄。
舊日里,子返曾對她說,天下是霍家的,可是天下太平,卻是以姬氏一代一代的碧血染就的。
是以,在大梁,修羅姬氏,從來都是一個至高無上,也從不必擔心功高震主的家族。
那時候,她第一次在長澤水邊遇到姬司,隨即便回到台上與舅父說起這樁新聞。她現在還記得在那一瞬息的波瀾之後,子返的眼眸里蘊含著如何的情緒。
溫柔旖旎,卻不僅僅只是一句情長氣短,那神色——分明是鄭重到彷彿這天下唯剩那一樁對壘——一樁獨屬於他們二人的對壘一般。
他們之間,沒有仇怨過往,只有恩情二字,可就是這樣的情愫之間,他們是對手。
姬司——是霍子返親自為自己創造出的對手。
這一世,他們多好。
「你不知道他是誰呢……」
——那一年,子返聽罷了她的話,就那麼放遠了目光,似嘆非嘆的一句,如是道。
於是她疑惑起來,便問道:「您知道?」
霍子返便咯咯的笑了起來。
他佯然一嘆,緩緩道:「怎麼不知道?這世上睜著那麼一雙眼睛的,唯有那一個人罷了……」站起身來,舉目望向水面的波光,他沉吟片刻,又道了句:「至少如今還是這樣。」
那時候的伊祁箬,就算再是聰明,可在什麼過去都不知道的情況之下,依舊是很難洞悉他這話的意思。
於是乎那時,她只是濃一懷深深的好奇,朝著高深莫測的舅父追問道:「他是誰呀?」
霍子返似乎還從未見過這小丫頭這樣執著於一個人、一件事,於是他低下頭,摸摸小丫頭的頭頂,調侃道:「喜歡他?」
沒想到,伊祁箬竟然很是想了一想這件事。
於是霍子返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
——怎麼能喜歡他呢?他的綽綽,需得只喜歡自己才是正確的!
不過就在他將要鬧脾氣的檔口,趕上那小丫頭終於想出了個結果,正正經經的抬起頭朝他道:「喜歡您……!」頓了下,跟著解釋道:「好奇他。」
他想想,似乎還可以接受這麼個解釋。
畢竟那雙眼睛——自己當年不也是因著好奇,方才有了如今這麼些的故事么?
之後,看著一臉疑惑之意不散的小丫頭,他終於鬆了口,悠悠遠遠的說道:「他叫……司。」
「『司』?」伊祁箬想了想,問道:「只有一個字……?」
她的舅父告訴她:「這是他的名字。」
於是她就問:「那他姓什麼?」
子返就說:「他不喜歡提他的姓氏。」他說著,似乎自己都覺得好笑,想了想,繼續道:「他巴不得要忘記他的姓氏,可越想忘,偏偏記得便越清楚。」
——也是為人的可悲之處。
伊祁箬仰著頭看著他,忽然覺得,這一日的舅父,比自己以往任何時候所見到的都要深邃。
卻也淡然。
好複雜的人,好複雜的情緒……
她還在那兒想著,子返的情緒卻忽然收攏,他屈膝抄手將她抱了起來,笑吟吟的對她道:「今天舅父給你講《異人篇》可好?」
《青卷·異人篇》。
那是她讀過好久,卻始終只懂皮毛的篇章了。
而舅父,這兩年也曾給她講過無數的數目典籍,算來,唯有這《青卷》一冊,卻是從未提過隻字半言。
只是歸根結底,伊祁箬還是很聰明的,是以在那時,子返這樣的一句話出口,她自己稍加聯繫,便懂得了一些。
「……我知道了!」她一擊掌,跟著說道:「是『目有重瞳,重瞳有雙色者,謂之天音異者』!」
就是這一句。
而在說完這一句話之後,她福至心靈,應上舅父頗有深意的目光,當下便驚悚的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是……天音子?!」
——那時候,她的這句話,就在子返一記輕描淡寫的頷首之中得到了答案。
長絕崖邊,姬格順著她的後背,沉吟許久之後,輕聲對她說:「對不起。」
伊祁箬倏然抬起了頭。
她看著他,臉色有些不好,看得出來是真有些動了情緒的,道:「別傻了,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眼下,說不得你比我更難過,怎麼還來安慰我呢?」
——他將王位給了自己的親弟弟,可是,轉過頭來,他的弟弟在與她為敵、也就是在與他這個做哥哥的為敵。
那是姬異。
那是從小到大,最尊重他、最聽他的話、最讓人省心的,他的弟弟。
那是當年安定王宮之中,因為他朝夕不改、同吃同睡的守候,而最終柔軟了父王的心腸,得以存活下來的弟弟。
眼下,他該有多傷心?
怎麼還能反過來安慰自己呢?
姬格搖搖頭,也是自覺可笑,「他是我弟弟,可現在他想殺你,我竟連為什麼都不知道。」
都這樣了,自己又怎麼可能不自責呢?
伊祁箬失笑一聲。
「他是你弟弟,可終究,你不是他。」她深吸了一口氣,仰了仰頭,極盡疲憊的闔了闔眸,道:「我沒有怪你的,此事出來,除了驚怒之外,我就是覺得可笑。」
她說:「我這一生,只曾對兩人愛屋及烏,只是所及之烏,卻又都不是什麼好貨色。
「——自然了,我也不是。」
這句話,重重的擊進了姬格的心底。
可不是么,所及之烏,算來,唯有那麼兩個人。可那兩個人如今卻站在了一起,為著同一個目標追逐著,想要傾覆她的家國、要她的命。
可是她想了許久,最後卻還是說:「不過無妨……到底是無妨。」
姬格不解的看向她,卻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汪清泉。
她對他說:「只要那兩人乾乾淨淨的,安寧清靜著,對青帝,我沒有什麼好埋怨的。」
他垂落在身側的手倏然緊握成拳,他問她:「你不恨他嗎?不怪他嗎?」
「當然恨,當然怪,」伊祁箬點點頭,對這事兒,她並沒有什麼異議,「他與越千辰到底是不同的,越千辰帶著恨來,從開始便是我擺在明面上的敵人。可姬異——」
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搖頭嘆道:「我待他好,早年是為著愛屋及烏,可自從那幅畫之後,又何嘗不是為著他?」
回想起這麼多年,原來自己一直都是這樣蠢笨的。
她笑了一聲,道:「他一直是我身邊的摯友,可是他背叛了我、他頂著安定王的冠冕,他代表著修羅姬氏背叛了伊祁氏。」
說完,目光一轉,她看向姬格,卻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番不大一樣的神色。
他似乎剛剛想到了什麼——而且,還是頗為嚴重的事……?
心頭一抽,她問道:「怎麼了?」
姬格看了她一眼,抹去那一絲欲言又止,低醇道:「那幅畫,」
她沒反應過來,「那幅畫?」
他頓了頓,又道:「宸極府。」
那幅畫,還有,宸極府。
伊祁箬將這兩個詞聯繫起來,漸漸就想到了一些事。
「宸極府……」
那一年,她下野,姬異曾為她守過宸極府。
可是從來,她沒有追究過他守的是什麼。
他守的,還能是什麼?
看著她的神情,姬格就知道她已然想到了。
「他心裡的人、他反伊祁氏的理由——」他也是這一刻方才開悟,原是,那些年千闕中質子生涯,對弟弟的影響,絕非單單性情而已。
那個理由——「是昭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