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傾國一令(一)
永安八年二月初二,花朝國祀,安定新王姬異連越而反,朝夕之間,修羅封地以南,過孽龍嶺,姬氏連收三州二十七城,梁失疆土十之有三,帝都人心動蕩,黎庶惴惴不安。
三月中,修羅軍南犯千華,遭逢長澤軍守將,兩方僵持不下,有數月矣。
蘭台上,姬格進門時,正逢才結束了一場議政,一大堆的軍機重臣正魚貫而出。他進去時,就見伊祁箬一個人坐在那兒闔眸揉著額角,連思闕與酡顏都被她遣了下去,除了案上那亂糟糟的一片奏章戰報之外,四下皆是冷冷清清的樣子。
他心頭一嘆,走了過去,站在書案之前沉吟片刻,輕輕淺淺的聲音緩然而出,積聚了幾多的無奈。
他說:「叫長澤軍出手吧。」
伊祁箬摘了面紗,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不到時候。」她抬頭睜開雙眼,看著他道:「長澤軍聲名在外,並非浪得虛名之輩,可是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
姬格眸光中波瀾微動,隨即便聽她一嘆道:「他們於這天下並非沒有對手,修羅軍百年葆光,那『修羅』二字的名號,並非是白來的。」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似乎,也不是太遠。
先王姬渙承襲王位之前的修羅軍,聲名動天下,曾幾何時,蓋因修羅一軍之存,夜軍百年間不敢犯東境孽龍嶺以北。曾經的修羅軍,是這普天之下唯一能與長澤軍過招的軍隊,而這姬霍兩家,偏偏又是素來同氣連枝。
可今天,這局面也變了。
姬格不是不知道這些,想來若非先父因崇尚和平二字而封斷家軍刀戟輕易不出兵動武,那麼當年的梁夜大戰,或許也不必持續那麼多年。
他在一旁坐了下來,少見的現出一些疲意,向後仰了仰頭,道:「槍長久的不擦也要生鏽了,他們多少年沒有打過仗、沒有與外人真真正正的動過手了,過去兩方遭遇能碰個伯仲,可如今,修羅自是要落個下風了。」
她聽著,沒忍住便笑了出來,往椅背上一靠看著他道:「沒見過你這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說著,那笑意消散,取而代之的一陣遙遠的追憶。
她說:「你忘了,八年前……是你親自帶著修羅軍上戰場的,怎麼能說長久的未與外人動過手了呢?」
那年,琉璃灘一役之後,夜國所有的兵力都自四面八方退守千華及其衛城之中,又因著越奈與重熙之事,她帶兵前去,除卻兵力不足以對抗城中餘眾之外,更是一時難以下手,就是那個時候,姬格站了出來。
他在修羅,不知用了什麼樣的辦法,硬生生是從先王那裡討來了兵符,最終帶著十萬兵馬一路收奪夜都各大衛城,可是到了最後,千闕里,他還是去晚了一步。
他沒有來得及保護她,也沒有來得及救下那一宮的三千亡靈。
總歸,還是來不及。
伊祁箬嘆完一句,轉頭去看他,卻見他此間微低著眸,眼裡的情緒微微有些不好看,似乎,竟還像是有些自責。
莫名的,她心頭抽了一抽。
——怎麼,他會有這樣的表情?尤其,還是在自己的這句話之後?
她隱約意識到什麼不好的事,心頭忐忑著,站起身來走到他跟前蹲了下來。
姬格朝她看過去,只見她仰著頭看著自己,眼裡有些探究、疑惑與恐懼。
「你一直沒回答過我那個問題……」她拉住他的衣袂,「當年姨父明明是不同意的。」
——當年,最初的時候,姬渙明明是持中立態度,不同意出動自家軍隊參戰的。
可是——
「後來他又怎麼會將那十萬大軍的指揮權交給你的?」
姬格有些累。
他勉力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對不起啊……」連聲音都莫名拉長了起來,他跟著道:「我騙了你一回。」
這話說得就很是不明白了。
心頭一聲咯噔之後,伊祁箬蹙了蹙眉,又強作鎮定的笑了笑,問道:「什麼事?……你總不會到今日才要跟我說,當年先王根本就沒同意罷?」
姬格搖了搖頭。
「說不上同意,但也不是不同意。」
那話,果然還是很難說出口的。
而與此同時,伊祁箬也想到了有人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那些意味不明的意指。
姬格還是笑著,將這事說得雲淡風輕:「父王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死了領兵助戰的心,要麼……放棄安定王位。」
他說完,若非早有先見之明的拉住了她的胳膊,那眼見著蹲在那兒的女子就索性要坐到地上了。
伊祁箬在依稀有所想的情況下得到這麼句話,最終還是驚駭佔據了大部分的心情。
——當年那十萬兵馬,是他用王位換來的。
——這,才是他之所以未曾承希王位的理由。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
他將她拉起來,塞到一邊的椅子里,兩個人就這麼相互沉默著,好久好久。
姬格給了她足夠的時間去捋順這些事、去接受這些事,他相信,她總會釋懷的。
良久之後,他聽到她無力的笑了一聲。
——這兜兜轉轉至今日,究竟哪多哪少?
她想不明白,算不明白,可卻還是看著他調侃似的說道:「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死了那條心呢。」
姬格看著她,隨即也笑了起來。
或許,如若青帝能早一步告訴他,當年那十萬兵馬縱使收歸了衛城,最後也總要晚上那麼一步的話,他也會在當時就選擇第一條路——死了那條心,那麼今天,至少姬異不會襲爵。
可是,不襲爵,難道就沒有別的路了么?
他又覺得這想法幼稚。
——那個人,是他的親弟弟,這麼多年,那人的能耐本事,他還不清楚嗎?
終究他若有反心,那麼其他便只是看路好走與難走了。
想了想,她嘆了口氣,啟口便轉了話鋒,說起他此來找她所為。
「別的也就算了,他開眼也罷,如今竟將那些事都拿出來昭告天下……」
看著他很有些記懷的樣子,伊祁箬卻是不大好受,道:「你這是怎麼了?沒道理這麼護著我的,這件事,我自己都有準備,你想想,你的積威在修羅,人又在我這兒,他不拿出點梁室的過犯、我的過犯來,又憑什麼能讓那些姬氏的家臣違背你的意願來針對大梁呢?」說著,她心裡也湧出了一些苦澀與悲哀,道:「而那雙眼睛,恰恰就是最好的武器,就憑大梁開國至今為保國祚太平而必歷代安定王手刃每一位重瞳親子的毒辣,姬氏受了這麼多年的委屈,莫說修羅,只怕來日藉此由頭而反的,還要有許多呢。」
姬格深知她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便搖了搖頭,道:「我不是為了你就連家門都不顧了。」他苦笑了一聲,接著道:「當年先帝暴斃,哪又來的時間來交代這些秘辛?這件事與你沒有關係、與重華沒有關係,堯兒更是半點內情都不知道,過去的那些人命,無一不是在大梁歷代的先祖身上,不在你們身上。他又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可如今還是借著愚民之勢,將這些黑鍋都扣在你們頭上,只為給自己的反叛找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如何不是一種壞了德行的舉動?」
他這一番話說完,伊祁箬愣了愣,繼而心頭也跟著有些複雜。
「罷了,」她笑了笑,對他道:「不想也就罷了。」
——這些事,再想也無用,反而是越往深想越讓自己不痛快。
只是有一點,她感嘆道:「他若真為著昭懷太子,那麼到了今日這一步,都是輕的。」想起過去那些事,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一身的孽債,又豈能奢求人家的寬恕?
更何況……她笑了一聲,問道:「豈能解恨啊?」
姬格眸光一深,才想開口,思闕便很是失儀的從外頭闖了進來。
只是一時見了他們倆,卻又站在那兒說不出話來。
看著她的臉色,伊祁箬也知道此間是又出事了。
她心頭一沉,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思闕臉色發白,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來。
伊祁箬苦笑了一聲,嘆了口氣道:「說罷,還有什麼是我受不了的?」
可是,等思闕真的說出那件事之後,臉色更難看的,卻是伊祁箬。
她聽到那丫頭顫顫巍巍,只道出了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而已:「傾……傾國令……!」
眉頭一蹙,她變了些顏色,可還是鄭重的輕喝了一聲:「……你說什麼呢?」
——她聽清了那三個字,只是,很難承認自己聽清了罷了。
思闕並沒有重複出來,因為一邊的絕艷侯臉色也沒有好到哪兒去,不確定的反問了一句:「傾國令?」
在兩人極盡複雜與鄭重的目光中,思闕斷腕般的點了點頭。
——連她,或者說是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傾國令是什麼、什麼是傾國令。
而沒有人會想到,江山之上,還會再一次出現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