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有負太平(一)
姬格離開修羅時,是帶著連他自己都難以理解的心情的。一路牽著馬,抄了無數條小路,腦海中彷彿想著許多事情,可真到了停下來仔細捋一捋的時候,卻又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過去,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家裡帶走這樣的情緒。
出了城門又往前行進小兩里路之後,在一片樹林邊上,他停下了腳步。
「出來吧。」
——不輕不重的聲音倏然響起,平平和和的,聽上去卻煞是兀然。
而這話音落地,不多時候,他身後三丈以外的一棵大榕樹后,走出了一個人。
一身白衣的人。
越千辰放開了腳步,不急不緩的朝他走過去,將近三步的距離之外停了下來,看著他的背影,恭敬的喚了一聲:「侯爺。」
從姬格與姬異在殿中一番話畢,他便一直尾隨著他出城、尾隨著他來到這裡,有些事情,他知道,唯有眼前這人才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因為他想知道的那些事,伊祁箬不會告訴他,而出了伊祁箬之外,如果這世上還能有人知,那邊只有眼前的人的了。
姬格理了理手中的韁繩,鬆了馬,轉回身去。
他很清楚越千辰一路尾隨至此的因由,默默然的,私心裡,他也覺得有些事情,是該交代個分明了。
看著越千辰,他輕出一聲笑意,問道:「昔年舊事你既已知曉,時至如今,還有何疑惑於心不得開釋?」
越千辰聞此,垂眸一笑,道:「侯爺果然聰智絕人,千辰尚未開口,您卻已盡知我來意。」說著,那笑意消散,隨之而來的一副沉重的目光,他接著道:「既然您什麼都知道,那麼請您告訴我……當年,究竟是什麼樣的。」
當年。
姬格聽著這兩個字,心裡起了無數的感嘆。
挑了挑眉,他道:「你若想從我這兒得到答案,便該將話說得更明白些。」
所謂當年,是哪一個當年?所謂之事,又是哪一件事?
越千辰頓了頓,定定的看著他,而後啟口道:「伊祁箬為昭懷太子保我一命,我想知道,此事的前因後果。」
少頃之後,姬格偕著副意味不明的眸光看著他,忽然就垂首輕笑了一陣。
越千辰見此,輕輕蹙了蹙眉,道:「您覺得我可笑?」
「哪裡可笑?」不曾想,姬格卻是一句反問將他堵了回去,片刻后,絕艷侯方才不無惋惜道:「你到今天還執著於此,或許她會覺得可笑,然我只是覺得可惜。」
在越千辰的疑惑之中,姬格垂眸頷首,頗為誠懇的對他道:「你可以是個好人,你有一腔赤誠,可惜,生不逢時。」
——這樣的人,最好不要生在這樣的時代里,不要遇到這樣坎坷的宿命,最好,是清平年代,一路順遂的長大,那麼他便會是一個極盡清澈之人。
這樣的人,不管什麼時代,總是稀罕的。
越千辰品了品這話,卻是一笑道:「亂世之中,您又何嘗不是生不逢時?」
姬格說他赤誠,可這位絕艷侯呢?
連他越千辰都認了,這人,果真是最慈悲的一個的。
——唯一的一個。
當年的越栩是仁德之輩,可仁德與慈悲,卻又是兩回事。連兄長在世時都不及他,他在這亂世,又是何其不幸?
不曾想,對他的話,姬格卻是搖了搖頭。
「你錯了,不合時宜的人,未必生不逢時。我心中哀憫蒼生,正是因為這亂世,我才有蒼生可哀。」說著,他緩緩一嘆,寞然道:「這樣想來,我寧願當世無我、萬世無我。」
若說過往這幾年裡,越千辰自認被眼前之人驚住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只是這一回的心情,又好像尤其不同。
他忽然覺得,在姬格面前,自己之所以永遠難以比肩,或許從根本處論,便該追究到思想層面的完全背離。
——自己想的,事大事小都罷了,總歸逃不開自己私情。可姬格的眼界心胸,卻始終凌駕於萬生之上。
這樣的人,他如何比得過?
「當年……」越千辰還在沉思時,姬格開口問道:「你可曾發現,這麼多年過去,時至今日,主導著江山的這些人,卻莫衷一是的,都在活一個當年。」
越千辰微微一動,未及開口,便又聽他繼續道:「高門鼎貴,尚不及茫茫黎庶,呵……」
說不清對這話,自己心底是何滋味,可是他卻並不十分以為正確,頓了頓,他問:「您又有沒有想過我們之所以走不出過去的原因?」
倘若沒有原因,誰又願意近十年留在過去,不想走出那段所有人的悲哀?
「有業未竟,有事未知。」
——八個字,是姬格說的。
他看著越千辰明顯十分意外的神色,不由搖頭一笑,跟著道:「抱歉,在我看來,這些同眾生命運相比,皆無所謂必須、無所謂重要。」
那一刻,越千辰心裡很複雜。
「罷了,你想知道當年,那我就告訴你當年。」姬格已經不願意在這裡多呆,更不指望三言兩語便能扭轉眼前的人的心思,索性便早些交代明白了,早些上路會去也好。想到自己即將說出的話,他看著越千辰,笑道:「反正時至今日,你總能在重華手下活下來。」
「你想知道的前因後果……其實是再簡單不過了——」他收回遠眺的目光,以一種極為平和的語氣對眼前的人訴說著過去那樁驚天動地的舊事里的一幀,他說:「那幾年的戰事里,你哥哥身邊鮮有可用之人,事事親力親為之下,又因著有那許多的不放心,到最後,他的身體已然漸漸顯現出傾頹之勢,與重華那一戰之前他便有所料,許多事情,他自己可能再沒有機會去親自安排了。所以,他找了一個最能讓他放心的人。」
「……伊祁箬?!」
越千辰說出這三個字來的時候,內心是極盡驚疑的。
姬格說,這人是兄長在世上最放心的一個。
百轉千回,所有的線索都指明,那人,就是伊祁箬。
「你很吃驚?」姬格這樣問他,對他的驚疑極為不以為意,頓了頓,接著道:「當年琉璃灘一役之前,昭懷太子曾暗中邀宸極帝姬孽龍嶺相見,就是那一面里,他對宸極帝姬,有江山之託、幼弟之付。」
那麼重的八個字,如今,就被他這樣輕易的道了出來。
而回想多年之前呢?
孽龍嶺中,這兩件事,也是被他的兄長那樣容易的交在了仇敵的手上。
姬格告訴他:「宸極帝姬將畢生最重的一個承諾,給了臨上戰場之前的昭懷太子——她承諾於令兄,三千世界,為他保住崇嘉皇子越千辰的一條命。至此往後這許多年裡,她做每一件大事,不是為了江山,便是為了你——為了從重華手中救下你,也為了最終的最終,重華不會因你而傷死。」
他說:「她這輩子從未想過要你的命。」
越千辰蹙眉,「從未……?」
姬格點了下頭,「從未,我想,即便千華不說,她也不會殺你,可是千華說了,她就從那一刻開始,拼畢生所能來救你。」說著,他想起舊事來,便道:「最早的一件可見端倪之事,應當就是四年初,林覺章的滅門之事。」
越千辰思忖了片刻,仍是一副不解之態望著他,姬格笑了笑,道:「你不懂?你想想,你認識她這麼久,她有什麼手段,她能做到哪一步、想到哪一步,你還不清楚嗎?當初覺章公滿門上下一百三九口,她自己都說,她大可以從御苑調幾頭猛虎來,讓林覺章親眼看著她把他的家人一個一個的送進地獄里,野獸的撕咬、漫長的苦刑,再堅強的人,也挺到一百三十九遍之後,他知道的一切,他總會招的。可是伊祁箬沒有這麼做,林覺章呢,他首當其衝受了那三千六百刀,他也沒有道出關於你的隻字片語。伊祁箬可以做許多事——許多比千刀萬剮更殘忍百倍的事來逼他就範,但是她沒有。」
他說:「她不是想不到,只是沒有而已。」
一番話畢,對面的男子已經低下了頭。
姬格看不清他的神情態度,也不知道他此刻究竟在想什麼,不過,他很有耐心。
其實,光是提及這件事,站在越千辰的立場上,應當已是極難接受的了。可是沒辦法,為了點破他心裡的迷惘,他非說不可。
「你為什麼不攔著她?」
許久的沉默之後,越千辰倏爾抬頭望向對面的人,姬格一怔,緊接著便聽他繼續道:「你不是哀蒼生嗎?我的老師、他的家人他們也都是蒼生,你為什麼不攔著她?你為什麼看著那些人死?」
一直以來,這個疑問像一根刺一樣存在於他心底,或許大多數時候會置之不理,可一旦提及,總要疼上一段。
他不懂,為什麼,姬格不攔著她。
至於伊祁箬,他就更是不理解。
「呵……至於她——她以為殺了那麼多人都是為了保我的命,我就會諒解她,贊同她,我就會好受嗎?她以為我苟且偷安活到今天,為的,真就是這一條命嗎?」
姬格聽了他的這些話,卻有些恍然,也有些感慨。
「當然不。」他搖頭,先是否定了他的質疑,然後看著他的眼睛告訴他:「是以,她從未想過要讓你知道。」
——不想殺他的事,她沒有想過要讓他知道,林覺章的事,她沒有想過要讓他知道,還有這些年暗地裡為夜室舊族做的每一件事,她都從未想過要讓他知道。
越千辰聽了,只覺得可笑。
「哈……哈哈……當然,她當然是沒想讓我知道,她當然沒有……」
姬格道:「天下的孽,她都一個人扛下了。許多事上,她的確大錯,但她卻對得起自己。」
越千辰不知有沒有聽到這兩句話,此間他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之中,面目都是悲哀至極,一字一字的道:「她做的那些事,與其說是為了保住我的命,不如說,是為了她對兄長的承諾,可她但凡真愛他,又豈會不明白,兄長存仁愛之心立世,若是他還在,寧願犧牲我,也不會要用那麼多人的命,換我一個。」
這番話里,有他許多的心情。
有對伊祁箬行事的不認同,有對她罔顧自己的氣怒,甚至於,還有對他親生兄長的嫉妒。
有些事,姬格本沒想說。
如果越千辰為林覺章之事只是惱恨自己不曾阻攔伊祁箬,那麼,這些話,他不會說。
可現在,他在誤會她、曲解她、恨她。
於是,姬格說:「那些人,不是她犧牲的。」
一瞬間,越千辰沒能理解他的話意。
他又說:「是他們,自願為你而犧牲。這一切,每一個人都是自願的,從大夜國破開始,你便成了許多人心裡各不相同的信仰。越千辰,你真的明白嗎?」
這句話里的含義,越千辰不敢細想。
他把這句話放在心裡,明知過了今日,再想朝姬格問一個答案便是遙遙無期之事,可他還是沒有勇氣即刻問出來。
他不敢去思考,自己的老師,是否真是為了自己這條命,而甘願賠上全族人的性命。
即便,那答案已經實在明顯不過了。
「她為什麼要助定王兵發大夜?」抬起頭,他看著姬格,目光死死的,突然問道:「如果真相真如你們所言,那她當年為什麼又要站在重華那邊?她為什麼不攔著重華?」
——如果她攔了,豈非所有後事,皆不會有?
對此,姬格的答案是:「宸極帝姬之上,尚有帝王。」
越千辰一怔。他甚至還來不及將這話細想,恍惚之間,便已經聽到了姬格的下一句話——
短暫而急促的,一道厲光從絕艷侯眼中迸發而出,他對著越千辰喊了一聲:「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