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旗袍(4)
李曼姝下塌的幕府賓館是一座民國時期的古建築,四周蒼松翠柏,暮色時分會聽到燕子的啁啾,這很符合李曼姝的心理,住在這樣的賓館好像是她夢寐以求的,房間的布置也十分典雅,古色古香。***李曼姝入住后,先洗澡,水溫不燙不涼正好適合人體,李曼姝泡在浴缸里,看著自己的身體,那抽縮的皮肉就像枯樹榦一樣早就沒了水份,她想人從生到死實際上是生命的一種衰老過程,她的心裡不由生出了一種悲涼,她年輕的時候,身體上的水份很充沛,但那水份竟被禽獸們吸幹了。她所以遲遲不回國就是不想重溫那段歷史,也不想讓別人知道那段歷史,那隻屬於自己的秘密,歷史的秘密。但最近一段時間,李曼姝經常回憶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時期,一種想舊地重溫的渴望始終糾纏著她的內心,她甚至想穿旗袍,這種中國女性的標誌服裝李曼姝有半個世紀的時間不想沾身,她覺得那上面沾滿了她的血淚,李曼姝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擁有數十件旗袍,她幾乎每天換一件,即使嚴寒的冬天,外邊罩一件大衣,裡邊仍然穿著旗袍。後來,李曼姝到了韓國,幾乎就與旗袍絕緣了,她拚命地學說韓語,穿韓國服裝,將自己融入韓國的春夏秋冬,她不願意提起自己從前的名字,葉玉兒的名字似乎是一個讓她蒙羞的符號,她給自己起了一個韓國的名字李曼姝,幾十年叫下來,葉玉兒好像真的不存在了。李曼姝行走在韓國的大街上,一晃就是數十年,直到有一天,她被一場感冒擊倒了,當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感覺生命的日子寥寥無幾時,她忽然想起了老家,想起丈夫臨終前說過的話,她要在自己的生命結束之前回老家看一看。
李曼姝躺在浴缸里,看著自己身上松馳的肌肉,內心隱隱地傷感。她閉上眼睛,想轉移自己的思緒,盡量回憶一些令自己愉快的事,她回憶著自己當年在這座城市生活的區域,很多記憶都模糊了,唯有那座八角樓狀的建築深深印在她的記憶深處,她想這次回國她最應該看的地方就是那座八角樓,不知它還在不在了。李曼姝在這座城市沒有親戚朋友,當年她是被日軍掠到這座城市的,她的出生地在東北,一座偽滿洲國的莊園,後來日本人就把養育她的莊園毀了,風刀血雨中葉玉兒被掠到了這座古城,開始了八角樓難以啟齒的生活。
哈哈哈……李曼姝的耳畔響起了日軍的獰笑,不一會兒,笑聲停止了,雪亮的軍刀又晃在她的眼前,還有軍靴搗地的聲音……李曼姝忽然從浴缸里站了起來,她險些滑倒,當她披著浴巾搖晃著身子回到房間的時候,她在床上躺下來,禁不住嗚嗚地哭了。封存已久的過去如洪水滔滔沖開記憶的閘門,一點一點使她心靈的堡壘崩潰,她再也攔擋不住那些雲霧般的故事了。
李曼姝曾在那座八角樓里被日軍強迫做過慰安婦,長達數年之久,偶然的一次機會使她逃了出來,歷盡艱辛漂泊到韓國,從此把葉玉兒的名字在自己的生命中抹去,而李曼姝成了她的常用名,她說一口流利的韓語,如果不認真考證的話,誰也無法知道她當慰安婦的那段歷史,她索性跟那段歷史徹底告別,她跟一個韓國男人結婚,幫他帶大了兩個孩子,她一直瞞著自己的過去,以一個普通韓國婦女的身份料理著生活,因而得到了孩子和丈夫的敬重,東南亞和韓國做過慰安婦的婦女曾多次向日本當局索賠,李曼姝在媒體中都看到了,卻沒有勇氣站出來做證,跟那些不幸的姐妹相比,李曼姝太幸運了,她有了家庭和孩子,儘管她的過去是被迫的,但她仍然不想讓家人看不起自己。兩年前,李曼姝的丈夫去世了,去世前,丈夫拉著她的手悄悄對著她的耳朵說:我知道你的過去,也知道你的心靈和**所受的委屈,如今孩子們長大了,也懂事了,有機會的話你還是把自己心靈的委屈說出來吧,他們會理解你的。李曼姝想不到丈夫臨終前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這使她的內心分外感動。面對生命的脆弱和無常,李曼姝終於動身回到了家鄉。
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李曼姝的緒漸漸平靜起來,她似乎更加明白了回來的目的。她起身打開自己的行李,翻出一件旗袍,這麼多年從未穿過的旗袍卻讓李曼姝迫不及待地穿了起來,她站在穿衣鏡前,打量自己,微駝的後背,火雞樣起皺的脖子,再也沒有當年穿它時的風采了,可現在李曼姝是為自己而穿旗袍,不是為別人穿旗袍。她打量了自己一會兒,又戴好飾和項鏈,便悄沒聲地離開了房間。她沒跟導遊黃小姐打招呼,那座八角樓只屬於她一個人,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