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間暮春時,天上群仙會。
說得正是這人間三四月:輕風送來些許暖意,山花爛漫綿延數里。這時候,天界神御院內群仙聚集的日子也到了。
九重天上帝君獨寵一處神御院,其中景色風格全依帝君喜好而定,是以每隔一段時間,院中景色多變,每每到來,都叫人大開眼界。
彼時,神御院中春意盎然。沿路可見百鳥奇花,千百種稀有古木依山而生,開枝散葉,在院中平靜的水面上投落下一片樹蔭,走近這池邊,又有錦鯉怡然遊走於水下,千年的仙龜伏在邊上靜靜地瞧著,豆大的眼睛細細眯著,任憑誰從它身邊經過也不搭理。
帝君近來對人間江南之景頗感興趣,於是這神御園內又多出好些石橋流水的影子,趁著無邊綠意,這片與世隔絕之地,撇開沒什麼人氣這一點,倒真有幾分人間江南的影子。
時辰一到,眾金甲武神執戩懸鞭列神御園外,南天門外鼓聲雷動,聲震雲霄,遠遠便見大仙小仙或御劍或乘雲或端坐於神物之上,各顯神通,翩然而至。
到了神御院門外,有兩仙童一左一右立於入口處,笑眯眯迎著,眾仙紛紛自覺下了坐騎,步行而入。
「恭迎八方神將。」
「恭迎百花仙子。」
「恭迎北方仙君。」
……
眾仙陸續到場,沒一會兒門口的人漸漸少了。仙童迎了好一會兒,這會兒沒人來了,他倆一時覺得無趣,加上小仙性情不定、甚是貪玩,於是守著守著門,兩人就繞著門口一棵參天古木后自己玩起了躲貓貓。
等月老姍姍而來,一抬眼,就瞧見了這兩個不務正業的小仙童,「咳咳……」
兩人聽著聲音,從樹后一左一右探出頭來,瞧見來人,笑彎了一雙眼,立馬湊上前來,一齊仰著頭脆生生道,「月老來啦!」
月老摸了摸鬍子,故意嚇唬道,「倆小兒不好好守著門,一會兒帝君來了見不到你們人,小心責罰!」
仙童聽了,對視一眼,笑得更開心了,不約而同地說:「沒關係呀,帝君早就來了,在裡面坐著了。」
月老:……
月老覺得非常丟人,又覺得一大把年紀還遲到實在不妥,於是什麼廢話都不說了,擦了擦汗,慌忙往園內跑去了。
等月老背影都看不見了,兩仙童才噗得一聲,同時捂著肚子笑了起來。
帝君?帝君大概剛剛在來的路上吧。
兩人正樂著,忽聞邊上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他倆回過頭,只見一隻通體雪白的仙鹿,四個蹄子踏在軟軟的草地上,矯健的步伐輕巧而優雅,它歪著頭,睜著一雙溫潤的眸子,一邊打量著四周,一邊慢慢接近。
純色的仙鹿本就稀少,這隻不僅毛色沒有一點瑕疵,更吸引人注意的是它頭上那一對近乎透明的大鹿角,遠遠看著,晶瑩剔透,如臨幻境。
仙鹿也瞧見了他倆,又湊近了兩步,放慢了步子,就停下來,歪著頭看著兩個仙童,雪白的長睫毛像凝了冰雪,撲扇兩下,眨了眨眼,顯得特別乖巧。
仙童見著仙鹿溫順的樣子,實在喜歡,也就是他倆個子矮,才忍住沒撲上去摸摸人家——這仙鹿個頭比他倆高了一頭,往跟前一站,低頭看著他倆,還有些壓迫感。
只是仙鹿毫不自知,一雙眼睛濕漉漉盯著他倆,它慢慢踱了踱步子,抬了抬腿,又往前蹭了一步。
「它真好看啊。」一個仙童在心裡叫著可愛,尋思著不知道這是哪家仙人的神獸,一邊忍不住伸手要去摸摸,還沒碰到它的脖子,他哥哥在邊上好像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麼,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把他往後一拉,帶著他一起後退了一步。
小仙童被拉的雲里霧裡,不知道他哥突然是怎麼了,疑惑道,「怎麼了?我摸一下應該沒事吧?」
仙鹿跟著也歪著頭看向哥哥:「……?」
哥哥皺著眉頭低聲說,「別鬧,我想起來這是誰家的仙鹿了。」
弟弟聞言,也學著低聲問:「啊?是誰家的啊?」
哥哥沒說話,只見他神情忽然嚴肅起來,看著仙鹿後方踱步而來的人,弟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也立馬不發一言,恭敬站在原地。
來人著一身淡青色的長袍,墨發披肩,他兩手空空,衣發飄逸,竟是什麼法器也無,倒真像閑逛而來。
仙鹿有所感應,原地轉了個圈,看見來人,有些高興地哼了一聲,慢慢邁開步子迎了上去。
他走近了些,兩仙童隔著些距離站好,規規矩矩迎道,「恭迎春山君。」
春山君伸手摸了摸鹿,目光淡淡落在仙童身上,他向來沒什麼情緒,這種時候也就清清淡淡「嗯」了一聲,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園裡走,倒是他身後跟著的仙鹿,路過仙童時,還停了停步子,彎下脖子湊近了一個人,低不可聞的哼了一聲。
要是剛才不知道這是誰家的鹿,仙童早就伸手摸了,但是現在知道這是那位面無表情的春山君家的仙鹿,就算再可愛,他倆打死也不敢摸一根鹿毛了。
他倆愣在原地,伸手也不是、趕它走也不是,一面被這仙鹿可愛的戰戰兢兢,一面不知道如何是好。
幸好這時候正主發話了,春山君背對著他們走著,沒聽到鹿跟上來,於是邊走邊喚了一聲,「踏雲,快過來。」
仙鹿踏雲眨了眨眼,看了看春山君越來越遠的背影,又看了看兩個仙童,歪著頭退後了兩步,又低聲哼了一聲,心有不甘地追著春山君遠去了。
兩仙童不約而同喘了一口大氣,實在是沒想到「可愛」還有這麼大的壓迫感。
弟弟拍著胸脯說,「天吶,那就是春山君嗎?煙……煙什麼島的春山君?」
「那叫煙嵐島。」哥哥也嘆了口氣,「以往他都不來的,還好我以前見過一次。那鹿叫踏雲,是煙嵐島的寶貝,你當是誰都可以摸的么?」
「有這麼嚇人嗎?我看春山君不像是凶神惡煞之人,長得也好看……」
「好看?春山君遠在煙嵐島,然而帝君都要對他禮讓三分,你當這都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么?咱們要是不小心冒犯了這位,不知道是什麼『好看』的下場呢!」
弟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左右看看沒人,又說,「聽說連那位驍勇善戰的武神官都甘願俯首於他,你聽過嗎?叫青——」
「噓——」那名字不知道招了什麼忌諱,哥哥搶在第二個字眼被說出來之前一把捂住弟弟的嘴,瞪著他道,「你問問這天上有誰不知道?!是不是傻,這名字不能瞎說!」
弟弟愣愣地看他,哦了一聲。
武神官青瑛,三百年前被貶入凡間歷經輪迴,這事兒雖不新鮮了,只是這個名字顯然還是一個忌諱。
於是大家自覺不提,但到底是為什麼要忌諱,鮮少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敢亂講,漸漸地這個名字真的就慢慢淡去了。
相傳這位武神官少時相伴春山君左右,常住煙嵐島內。後來編入武神官之列,效忠天界。
又有人說他身份特殊,想來不是桀驁的年輕武神官心甘情願向春山君俯首,而是放眼整個天界,向春山君俯首者甚多,但能讓春山君留在煙嵐島的人少之又少。
只是這位武神官被貶之時,春山君沒有出現。
當時,空曠的大殿上跪著年輕的武神,他披頭散髮,低著頭,叫人看不清表情。他從神到人,下凡輪迴,自始至終,春山君都沒有出現過。
恐怕是青瑛犯下了不可寬恕的大錯,連春山君也救不了他了。大家這麼想著,這事也再無動靜,漸漸就淡去了。
弟弟嚇了一跳,「那春山君這次怎麼來了?」
哥哥回頭看著遠處早就消失不見的身影,只有神御院內鳥語花香,周圍的琉璃瓦閃著奇異的光澤,這副熱鬧的景象,不知為何讓人平白生出一層薄汗,於是他匆匆移開了目光,低聲回應著弟弟的問話,「誰知道呢,我們還是不要多管,別提這事了。」
弟弟聽得似懂非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春山君來群仙會這件事有什麼好緊張的,但他向來聽他哥哥的話,也看得出來哥哥真的有點緊張,便不再多嘴。
這天的宴會到了中途忽然變了天,本來晴朗的明媚天氣,忽然吹來了一小股冷風,接著片片白雪飛落,寂靜而無聲。
兩個仙童在門口站著,只聽見熱鬧的宴會隨著這白雪驀然安靜了下來,他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御神院里究竟出了什麼事。
一片白雪落在了弟弟的鼻尖,他盯著看了看,莫名想起了春山君,也是這樣冰冰涼涼的姿態,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萬事萬物都無甚所謂。
沒過一會兒,只感到周圍的溫度漸漸回暖,春風瞬間拂過周圍的陰沉,白雪在空中凝固了一刻,忽然消失不見了。恍然不知道剛剛的飄雪是夢境還是真實。
他倆只記得那天眾神離開時有的人喝醉了,有的人看起來有些沉重,月老喪著臉,完全無視他們剛剛耍他的事情,一步三回頭,也不知道到底在看著什麼。
而春山君,沒從裡面出來,也再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