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6)
徐琴生這兩三杯氣酒,喝出了旁人一整壇的效果,燕臨川一走,他昏睡了整整一晚,隔天一早醒了,愣了小半天,才依稀想起昨天零零碎碎的事。
他敲了敲頭,低聲哎呀了一句,後悔萬分,昨天要是沒喝醉,他應該能一起去長秋寺的。
這時候陽光大好,透過窗戶照進屋子裡,徐琴生約摸時間不早了,便趕緊叫人備車出門。
「大人去哪?」車夫牽著馬,看著面色極差的徐相,小心問道。
「燕將軍府邸。快些。」
徐琴生來將軍府,向來習慣從偏門進,進了院子,管家匆匆迎上來,「大人先喝杯茶,稍等片刻,將軍馬上該回來了。」
「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回大人,將軍昨天傍晚出的門。」
「竟然還沒回來……」
算算時間,估計燕臨川從相府離開,緊接著就去了寺里,不過這會天已大亮了,是在寺里待了一夜么?
徐琴生這麼想著,剛剛坐下等著,只見燕臨川遠遠從門口走了進來。侍從立馬上前把他馬牽去後面,燕臨川臉色不太好,一看就是整宿沒睡,但精神還行,他一抬眼看見了徐琴生,還似有似無的笑了一下。
笑得陽光都明媚了一點。
徐琴生嘖道,「若不是眼下事態緊急,你也沒什麼風流韻事,不然我是不相信你昨晚去的是寺里。」
燕臨川走過來,輕飄飄瞥他一眼,徑直到桌前喝了小半杯茶,在他對面落座,「我看你這宿醉太厲害,恐怕這會兒還沒醒,要不你回去再躺會兒吧?」
他一提到這個,徐琴生立刻就老實了,宿醉頭痛立刻去而復返,唉聲嘆氣道,「我的錯……是我的錯,以後酒這種東西還是少碰為好,少碰。」
燕臨川將信將疑地瞅了他兩眼,壓根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他這會兒心情不錯,昨夜入寺和和尚把事情都一一交待了,現在倒體會了一把甩手掌柜的待遇,這會兒坐在椅子上聽著徐琴生絮絮叨叨的,也難得覺得享受。
唯有徐琴生還沉浸在昨天一杯就倒的挫敗里。
徐相這兩天每每念及此事,總是先想到燕臨川自年少時起,就戎馬邊疆數載,征戰百來沙場、破敵不可計數,這眼看著出人頭地了,又要被小人橫插一腳,於情於理都不應該。他認識燕臨川多少年了,幾乎是看著他從戰場上一路走過來,他一心覺得,像燕臨川這樣的人是不該被卷進這些世俗爭鬥之中的。
只可惜燕大將軍並未體會到徐相的憂愁,對他擺了擺手,「寺里的事我們也別操心了,該怎樣就怎樣吧,隨他去了。」
「啊?」徐琴生慢了半拍,沒領悟到什麼意思。
燕臨川說:「意思就是,你現在趕緊回去考慮考慮殿試吧,我說你這個丞相是不是真的快涼了?真打算什麼也不管了啊。」
「你……!」徐琴生瞪著他,心說我這是為了誰啊。
燕臨川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一笑,從冷峻的側臉上融開了一絲溫柔的意味,「我說真的,別這麼看我,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前途吧徐相,這方面你比我厲害啊。」
徐相一時有些摸不準,雖說燕臨川一直不愛爭什麼,但是一夜之間全都放下也不太可能,徐琴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的有種不太踏實的感覺,「春山啊……你不會要做什麼衝動的事吧?」
燕大將軍端起茶喝了一口,反問道,「什麼衝動的事?」
徐琴生猶豫片刻,「你……不會要辭官了吧?」
兩人之間安靜了一瞬。
忽然燕臨川輕聲笑了笑,徐琴生立馬盯著他。
只聽將軍復又嚴肅認真道,「萬萬不會,奉命出征,要麼馬革裹屍,要麼得勝而歸,選擇不太多,也絕對沒有引辭這個選項。」
這天之後徐琴生便沒空再閑著串門,燕臨川也深知自己不知道被多少雙眼睛盯著,所幸就閉門在家,難得閑適幾日。
約摸三天之後,燕臨川正在書房臨字,方才下筆,只聽窗外一陣撲騰,窗框上發出一陣刮擦的聲音,他抬頭看的功夫,筆下在紙上頓了頓,洇出一團墨跡,他嘖了一聲,擱下了筆,把這張揭了去。
窗台上信鴿乖巧的等著他,見他伸手,就咕咕兩聲撲騰到他手上。
信紙上隱約帶著些檀香味道,燕臨川取下打開,果然是道隱的字——
「新官已到,照常,安心。」
殿試一結束,新官需趕在佛誕前上任。
聽聞這官為了嚴加看管,每天兩個時辰親自來看著。兩個時辰說長沒多長,說短也不短了。這人就雷打不動,到點就讓侍從備好椅子扇子,看著寺里的一眾人等,中途不能有休息。
一開始沒人能習慣,燕臨川這麼多年除了檢查一遍人員,沒事的時候幾乎不管他們。一來是信任寺里,二來他覺得自己不擅長這些,就少一些指手畫腳,何況有些膽小的人看到他來,連舞跳著都彆扭。
更何況這人還邊看邊罵,大家氣歸氣,還不能說出一句不對來。
「你們這些個跳舞的是沒吃飽么?懶懶散散的給誰看?」
「那兩個彈琴的,這都彈的什麼玩意兒?我一個調子也沒聽清。」
「都想想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練了半天也不知道練的什麼,聖上看了能高興嗎……」
葉青瑛手下的琴音頓了頓,看著舞者今天第三次跳錯了步子,趁著那監察休息去了,低聲道,「阿岑,怎麼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青瑛啊……對不起對不起,下一遍保證不會有問題。」阿岑在舞者里年紀最小,但也是見過場面的,理應不會被一個監察亂了陣腳,但也架不住有人總把聖上拿出來威脅。
葉青瑛心思簡單些,什麼都無所謂,也不把那官放在心上,於是安慰道,「沒事兒,我正好也多練練這段。不過你還好嗎?他現在不在,你可以來我這裡休息一會兒。」
阿岑還有點擔心,先回頭看了看,那人確實不在,於是湊到葉青瑛邊上坐著,「怎麼忽然來了位大人看著?我這兩天一直覺得有人拿刀抵在我腰上,怎麼跳都膽戰心驚的。」
葉青瑛也有點累了,慢慢撫著琴裝裝樣子,緩聲道,「咱們總歸是要演給大家看,不如就當白白得了個觀眾,別太把他放在心上就是。」
「話雖如此……」阿岑捂著臉嘆著氣,看上去實在難以忍受了,他看葉青瑛當真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不由得羨慕起他這份沉穩來,「你可真厲害,昨天他是不是還故意找你麻煩了,我當時真擔心他把你給氣走了。」
葉青瑛笑了笑,說:「走?小傻子,除了長秋寺,我還能走去哪兒?不過又是拿這頭髮說事,這些年我也習慣了,他講便任他說去吧,我猜他也只能嘴上逞能罷了,我要真是外族罪黨,能受了他這無禮?」
阿岑點了點頭,摸了摸下巴,倒也認真考慮了一番,「確實,換做我是,我就先把他剷除了再說。」
葉青瑛沒想到這小孩這麼乾脆就說出來,一副天地不怕的樣子,實在好笑,停了琴音,趕忙道,「好好好,這話你可千萬別再說給旁人聽了。」
阿岑說完過了個癮,當然知道顧慮,又跟泄了氣的球,托著下巴,一句話不說了。
葉青瑛笑笑,剛要說兩句鼓勵之言,只聽遠遠傳來一陣罵罵咧咧,是那監察回來了。阿岑前腳歸位在跳舞,只聽那人遙遙一招手,「你倆,過來,本官看看練得怎麼樣了。」
眾人紛紛停下,順著視線,統統看向了葉青瑛兩人。
葉青瑛沒什麼表情,應了一聲,就抱著琴起身,淡然上前去了。
阿岑跟在後面,只覺得頭皮發麻。
那官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他倆,說:「你倆說什麼悄悄話呢?舞練得怎麼樣了?你,一早上跳錯了不止三次了吧,還有時間閑聊?快跳給本官看看。」
阿岑更不敢說話了,當著整條街的觀眾們跳,和現在對著這一尊凶神惡煞的人跳還是有所不同的。
他偷偷看了葉青瑛一眼,葉青瑛有所察覺,回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就按照他說的做吧。
葉青瑛端坐在一側,十指輕撫琴弦,清冽的琴音緩緩起。他本就有天賦,這幾天又來來回回的彈這一曲,一套指法早已牢記心中,十指觸上琴弦便自如而奏。
總說其字如人,再看葉青瑛撫琴而坐,便也想到其曲也是如人,冷靜自持,莫管旁人,琴師眼中唯有這一把琴而已。
阿岑這次顯然要好一些,一開始被葉青瑛的曲子所感染,沉浸在曲調之中,只是中途一個轉身,習慣性要去尋葉青瑛的身影,哪曉得見眾人只盯著他倆看,一時如當頭一棒,立馬想起當下的處境,這次舞倒是沒跳錯,不巧的沒注意腳下,一腳踩在石子上,當即滑了一步,葉青瑛就在他邊上,堪堪來得及扶他一把,曲子立馬被拉出一個極不和諧的音調,琴音和舞戛然而止。
一時間,周圍安靜極了,沒人敢說話。
阿岑半張臉被葉青瑛擋在身下,一顆心懸到嗓子眼,不由自主地揪住了對方的衣袖。
那官臉色一變,怒目而視,狠狠一拍桌子,茶盞蹦得老高,瞬間跌落下來,茶水灑了整桌,「就這樣你們還打算表演給聖上看?!」
阿岑整個人都僵住了,臉色煞白,至今為止誰還沒出過這樣的差錯,也不知道會有怎樣的懲罰,但說白了,他一個小小舞憐,捏死他和捏死一隻螞蟻有什麼區別?
葉青瑛扶他起來,能感受到對方整個人都在顫抖,安撫地拍了拍他肩膀,
「你,看你笨手笨腳的,也別浪費這寺里的糧食,下去領個罰,今後安排個別處混吧。」
阿岑一聽,當真慌了,撲通跪下來,磕了好幾個響頭,「大人,大人再給小人一次機會,別趕小人走……」
旁人就算了,阿岑這個小身子骨要是挨幾大板受個罪,說不定這輩子和跳舞也沒什麼緣分了。
葉青瑛嘆了口氣,一撩衣擺,跟著跪在邊上,「大人,要罰便罰小人吧,方才其實是小人彈錯了音律,阿岑覺得不對,才一時分神。請大人明察。」
沒想到還有這出真情患難,那官一時覺得有趣,問,「你要去幫別人挨板子?就你這個身板……說不定就死這兒了,想好了?」
葉青瑛扶著阿岑的手死死按住他,阿岑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好像被點了穴道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不可置信地猛地轉過頭盯著葉青瑛沉著的側臉看。
只聽葉青瑛緩緩點了點頭,「是,請大人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