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醇郁芳馨
初一,是為朔日,天幕無月,漆黑如墨。落雪飄灑,簌簌揚揚。
長街一角,行人步履匆匆間,嘉木軒靜坐望天,門扉柵窗中流瀉而出的昏黃燈火,倔強地溫暖著冬夜。
軒中,桌椅齊整,皆為竹木所制,流紋竹節頗有天然之趣;若干竹架置於牆邊,是為具列,漆作黃黑色,長三尺、寬二尺、高六寸,竹門可關上鎖住。竹門開處,各色茶具仔細擺放,單就茶碗,就已擠擠挨挨,白瓷如雪、青瓷似冰、黃瓷若陽,褐瓷類土,琳琅滿目。此外,爐、壺、巾、盤等更是堆滿具列,不可勝數。北牆具列前,竹制長櫃緘默佇立。堂中一副楹聯,字跡端成穩重,是為「處世和而厚,生平直且勤」。
客人四五,默然品茗、輕語交談抑或耐心等待,這軒,雖是狹小逼仄、簡樸無飾,卻是寧靜雅緻。
茶案之後,眉目淡雅的女子梳著墮馬髻,身著鳶色束胸夾裙和青竹色棉襦,一枝寒梅寥落欹斜在略微粗糙的棉布上,頗為溫雅。她正將紫砂茶罐輕置於茶盤左側,在茶盤中依次放好聞香杯、品茗杯、杯托、茶巾,又在茶盤右側擺好紫砂壺及茶盅,才將提梁水壺放在從茶盤之外的小爐上溫著。
粗衣荊釵的婦人從后宅轉出道:「你爹他正頭痛,想來又是邪入於膽。」
「爹可好?」女子問道,正要起身,就為婦人輕按。婦人道:「無事無事,煙兒,你照看好前堂,我且去給他刮刮痧。他的小毛病,並無大礙,我到底是個醫婆,早已熟練。」
女子點頭道:「娘放心,前堂我一人應付得來。」將茶案角落裡的一隻小陶罐遞給她:「這是藥油。」婦人接過,急急進了后宅。
她回首坐穩,鴉睫半垂、神情溫婉,將茶罐移至茶盤外左側,杯托移至茶盤外的左下角、茶巾移至右下角,茶盅移至小爐下方。女子右手輕挽袖口,左手從右向左扶正四隻細長品茗杯與四隻矮寬聞香杯。紫砂壺被放在茶盤的右下角。
她素手纖纖,用茶荷從茶罐中取出些許茶葉,輕掠一周,讓三兩茶客細賞那茶的外形、色澤與香味,是為賞茶。嘴角銜笑,她先是左手揭開紫砂壺蓋,右手提水壺向茶壺內注入沸水;后又蓋上壺蓋,兩手捧茶壺轉動手腕以燙壺;再右手執壺,從右將水注入品茗杯中。
傾倒茶荷,她將約兩錢茶葉投入紫砂壺中。女子右手提起水壺,以迴轉低斟高沖手法注水入紫砂壺,隨即加蓋,執壺徘徊、迅速將茶湯倒入聞香杯中,是為溫潤泡。再提壺注水,她用懸壺高沖手法重又注水,左手以紫砂壺蓋颳去表面的白色泡沫,放回壺蓋後用熱水淋壺一圈。
女子兩手拿起兩隻品茗杯,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端杯,將其側放在另一杯中,向內旋轉,使杯在水中滾動一周,后傾倒清水。出茶之前,她將品茗杯中的茶湯淋在紫砂壺壺身上。她左手挽住袖口,右手執壺在茶盤左下角摩擦,是為「遊山玩水」的手法;再將茶湯如方才徘徊注入聞香杯,是為「關公巡城」;又輕抖紫砂壺,茶湯滴入聞香杯,是為「韓信點兵」。
取一品茗杯蓋在聞香杯上,她將手中兩杯向內翻轉,即品茗杯在下、聞香杯在上,底部擦過茶巾,置於杯托中,如此四次。她起身將兩杯茶奉與茶客,餘下一杯送至角落裡的桌上。
桌上,黑白棋子擺滿棋枰,如同天際明滅的星子。桌前端坐的男子,身著青灰棉袍,如山長眉下明眸微斂,一手執子懸空。男子猶豫落子,幾招之後,頗不滿意地搖搖頭,收回數子,重又再布棋子,左手支頤,細細思量。
「顧公子請用,」女子聲音略為冷淡道,一改方才文雅神情,眸光掠過棋枰時,微微停滯,欲言又止。
待女子輕放茶杯,男子才抬首接過恭敬道:「多謝曲姑娘。」不及他話音落定,她已轉身離開,如不著分毫的落葉飄離枝頭。他怔怔望著她背影,許久方垂首落子。
「這應是產於大寧朝東南之地的青茶水金龜,廣平城中能飲到,真是難得。而之前那壺茶,想是安國黑茶。」一位著靛藍棉袍的茶客沉聲道,劍眉深眸,目光悠悠斜向門外,若有所思。
曲姓女子微笑道:「客人好口味,那茶確是我從安國千里迢迢帶來。若論黑茶,想來沒有哪裡比安國的更好。」她回到茶案后落座,右手輕提聞香杯,靠近鼻端轉動聞香,後放在杯托左側。品茗杯中茶湯橙黃濃厚,她右手以「三龍護鼎」手法端品茗杯品飲,滿意地點點頭。
那靛藍衣袍的茶客緩緩回首:「水金龜色澤綠里透紅、滋味甘甜、香氣高揚,縱使濃飲也不見苦澀,更有傳說平添趣味。」
「客人甚是懂得。且用這紫砂壺透氣、吸香、保溫,泡茶而不奪茶之真香且無熟湯味,更手感溫潤,故用來沖泡青茶,再適合不過。」曲姓姑娘笑靨如花道,眸中閃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知曲姑娘芳名如何?」茶客悠然問道,平靜如同秋水。
曲姓女子微微頷首道:「小女子姓曲,名煙茗。」
「可是雲煙茗香?」茶客見曲煙茗點頭,又道,「真是個好名字,想來令尊定然對曲姑娘在茶事上期望甚重。」
「爹正是精於茶事,我的茶藝皆是傳自於他。」曲煙茗頗為驕傲道。
那茶客聞言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目光輕掠,掃視嘉木軒,摩挲手中茶杯,繼續品飲。
笑意猶存,曲煙茗低頭將一應茶具收回茶盤,抬頭再要開口,卻已不見那茶客身影,只余幾枚銅錢疊放在桌上。曲煙茗起身步至那桌前,收了茶杯、拿起銅錢,輕聲嘆息道:「真沒想到,還能在廣平城中遇到如此懂茶之人。可惜,他來去匆匆,來不及細細切磋。」
曲煙茗搖頭嘆氣,回到茶案前,將方才泡茶所用的器具耐心放在具列上,合上竹門。夜色漸深,幾位茶客先後付賬離去,曲煙茗溫聲送出后,仔細整理擦洗茶具。
「這該是已過子時,」曲煙茗看向弈棋男子,聲如蚊蚋、自言自語道,「早該打烊了,顧余修怎還不走,莫不是下棋太過入迷,將嘉木軒當作自己的宅邸。」抬腳欲上前,猶豫半晌,還是作罷。
待迴轉長櫃,曲煙茗輕哼一聲,顯見有點鬱悶。正在無可奈何之時,曲母從后出來,問道:「你爹已然頭不痛了,此刻正酣睡。煙兒,這已是夜半,怎還不打烊?」
曲煙茗向著顧余修的方向努努嘴,不悅道:「這幾日,你們不是勸我,莫擾了顧公子弈棋的雅興么。」
曲母見狀,也只得搖頭道:「你又不是不知顧公子下棋時全神貫注,自是打擾不得。」
「罷了,娘,你且先去歇息,這裡我守著就好。」曲煙茗揉揉雙眼,頗為睏倦道。曲母低聲叮囑一番,方迴轉入了后宅。
曲煙茗立於長櫃前,略略思慮,打開一旁茶罐,倒出不少散茶在雪白厚紙上,一一察看揀選,甚是仔細,恐怕漏了一葉茶芽。許久,曲煙茗揀選出小小一堆茶葉如同丘山,將這些散茶輕輕放入白厚紙囊封好,又包以油紙。那油紙上,娟秀字跡依稀,墨色濃淡不勻,是為五言絕句——
「天青細雨濃,蝶舞並蛩蟲。
新柳初裁碧,枝頭笑桃紅。」
她悉心將這茶包置於一旁,手指摩挲、溫柔打量,淡然和暖的笑意漾在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