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風歇雨息成惘然(高美雲篇)
不過,人的野心,總是不知滿足的。
周老太太不僅瞧不上她,更將她好好的奚落了一頓。
她說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替他人做嫁衣,再沒有比她更愚蠢的女人了。她說她,這輩子也休想再得到周重霄,梁娉早已捷足先登,得到了周重霄的人,更得到了周重霄的心。
她說,美雲啊美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她叫傭人將她轟了出去。
狼狽,很狼狽。高美雲怎樣也想不到,一個已虎落平陽的老太婆,敢這樣對她。
不能和周老太太聯手,她開始想別的辦法。
周重霄不在滬上的這段時間是一個極好的機會,要是錯過了這個時機,再要處理梁娉,將不知等到什麼時候。
也是天助她。
那天夜晚,她剛從醫院回到家中,管家就說客廳有一位客人來訪,等了她已有一個鐘點。
自從兄長去了北平駐守,家中已鮮有客人來訪。美雲原想讓人打發走,又一想,人家已等了一個鐘點,不要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還是耐煩著性子,換了身衣裳到客廳里去見客。
來人長得有一些熟悉,像是在哪裡看到過,可要再仔細瞧上兩眼,卻又很陌生。美雲依著待客的禮儀,讓人上茶拿點心,和客人寒暄了兩句。
那人便朝著她微微的笑,這一笑,越讓美雲感到眼熟。他說他叫木利民,也是一名醫生。聽聞高美雲醫生的醫術很高明,來到滬上,便登門拜訪。
美雲對這個名字沒有什麼印象,他說的什麼仰慕欽慕,在她,也是很沒有趣味的事情。和他說了兩句,就起身,以疲憊為借口,要逐客。
她剛要喊管家進來,木利民便很快也起身,攔到了她的面前,將她的手一握。美雲登時渾身似被電棍一擊,立即將手縮手,往後退了一步,呵斥道:「大膽!」
那人便笑了笑,對著她微微點頭:「我自是大膽,高小姐的膽子也不小。敢背著周督軍對他的太太下手,你猜,要是周督軍知道了,你會是個什麼下場?」
高美雲的臉色一下變了,警惕的望著面前的人。她兩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已伸到後面桌上去,拿了還裝著溫水的瓷茶壺,預備下一秒就往他腦袋上砸。
「高老師。」
卻在他的呼喚中怔住。美雲定定的望著眼前的人。木利民彎下身來,就著她的額頭靠近:「高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美雲不敢置信的望著他,那隱約熟悉的輪廓一點一點被勾勒出來,最終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人像來。宋則鳴!他竟是宋則鳴?!
美雲怎麼也不敢相信。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換了一張臉,變成另外一個人?她詫異得往後後退,腰抵到桌邊上,忽想到在德國學習的時候,曾有個教授提到過有關人臉改變這一課題。她雖未接觸到這一課題,卻也聽說,在這個領域,是有了一定發展的。
她猶豫著喊出「宋則鳴」這三個字,對面的人雖臉上在笑,眼裡的光卻很冷。像是淬了毒的刀刃。他不客氣的將她背在伸身後的手一下抓了過來,搶走了美雲手裡握著的茶壺。
他在座椅上坐下,告訴她,他並不是來這裡和她為過去的事情糾纏,他有一個計劃,需要她的幫忙。
為了平息政/府與日本人之間的矛盾,宋則鳴早就被扭送給了日本人,聽說,是早就處置了的。現在卻出現在這裡......
見美雲露出疑惑的神情,宋則鳴很不在意的朝著她微笑,他將自己說服日本人,以出賣自己替日本人賣命換來了性命的事與美雲一一說了。甚有些陰陽怪氣的摸了美雲一隻手,說對她很惦念,所以一得了空閑,就立即到滬上來看她。
高美雲渾身只覺有千萬隻爬蟲在身上扭來扭去,她抽手,綳著臉。要他有話直說,否則,她就要叫人再把他抓起來,關到7號監獄去。
宋則鳴臉上的調笑才收了起來,暗沉著陰冷的眸子,對著她微微一笑。他說:「我要梁娉。」
高美雲當時一哆嗦,像是被通體過電一般。她緊握著雙手,對他的要求不置一詞。弓著肩膀在宋則鳴的面前來來回回的走。
他很鎮定,像是知道她一定會答應。
美雲問:「我幫你,我有什麼好處?誰能保證你不會出賣我?」
宋則鳴指了指自己的臉:「他們夫婦兩個把我害到這步田地,你說,我還可能倒戈相向嗎?」
他說的雖是一面之詞,可她卻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追究真假。梁娉借了周重霄的名義,要讓周老太太等人明朝就坐火車去天津,再從天津搭輪船出國。周老太太要在夜裡看一場戲,做最後的告別。梁娉答應了。
誰都知道,這兩個人都想借著這一場戲,把對方收拾掉。
周老太太還當梁娉是剛到滬上的時候,一個小孩子,無人可依靠。不知道周重霄走之前將權利都放到了陳副官的手上。那陳副官最是忠誠,自是梁娉說什麼,他做什麼的。這一場戲不要開演,誰輸誰贏,已是定了的。
要叫梁娉把周老太太收拾了,以後再要收拾她,不僅沒有可用的人,連找一個機會下手也很難了。要動手,就要趁著這個時候,到時,還能將所有的事故都推到周老太太的身上。
便是敗露了,以宋則鳴和周重霄勢不兩立的情境,自己也可全身而退。
這一番計較,美雲點頭,答應與宋則鳴聯手。
周老太太果然不是梁娉和陳副官的對手,還未動作,就被梁娉和陳副官設局抓了起來。她還是自負,以為梁娉還是剛到滬上時的下小丫頭,以為周重霄真的不敢對她下重手。
美雲等到夜晚,披上黑色披風,戴上帽子,等在周府外面。
梁娉還是顧及周重霄的臉面,未將周老太太等人關押到監牢里去,倒省了美雲的一番手腳。要是關押到監牢里,重重盤查,她要行動,總還是暴露的可能性更多。現在,周府上下雖也設了不少的防衛,可美雲對周府的熟悉,不比自己府上的少。她很知道從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走哪一條路更隱蔽。甚至,她知道可以怎樣躲過守在周府裡外的守衛,找到周老太太。
這一回,周老太太終於低了頭。周老太太很清楚,自己這次是孤注一擲,周重霄既已叫陳副官將她關起來,等他回來之後,自己就不會有再翻身的一天。她的這個孫子,羽翼已豐,對她的忍耐也已到了極限。她現在不走,餘生就會在周重霄的掌控下,連打一個噴嚏,都將看人臉色。高美雲承諾為她找一條離開滬上的路,更承諾,會給她足以好好過完餘生的錢財。
周老太太拿了美雲給她的尖刀和槍支,她將會按照美雲的計劃,引來梁娉,用梁紹的性命威脅梁娉,讓梁娉作為人質,保護她離開滬上。
美雲已安排好一切,等周老太太把梁娉挾持到廢棄倉庫,她就把梁娉交給宋則鳴,至於周老太太,她會給她錢,讓她離開滬上。
只是,中途出了一點小意外。
就在周老太太挾持梁娉從周府後面的小門離開時,陳媽不知怎麼未吃美雲下了葯的夜晚飯菜。發覺了他們的行蹤。
她落在周老太太和梁娉的後面,剛要趕上去,接著跟蹤他們,陳媽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張口就要喊。
美雲不知道周府上下還有多少人沒吃她加了「佐料」的飯菜,一時心急,抓起地上的石頭朝著陳媽就砸了下去。鮮血和腦漿一下噴射出來,溫熱,帶著腥味,登時就迸射到了她的臉上。
她手上握著石頭,看到陳媽瞪大了眼睛,直定定的望著她,下一瞬,人往下倒,栽進了一旁的樹叢。
美雲嚇壞了,立即扔掉了石頭,下意識就要逃走。夜晚的風吹得她身上涼颼颼的,剛才的一幕好像一場戲劇,她是看戲的人,被那嚇人的一幕驚得失魂落魄。
忽聽到草叢裡不知道哪裡來的,不知道是什麼蟲子的一聲鳴叫。並不大聲,在寂靜夜空里,卻像是半空中的一道驚雷,砸落在美雲的耳膜上。她一個激靈,低頭去看已沒有了呼吸的陳媽。彎腰去摸陳媽的脈搏,一點一點,像高山上的冬季時的流水,慢慢流逝,直至消失。
陳媽死了。死在了她的手上。
驚慌、恐懼,背脊上一層又一層的汗,止也止不住。她想起小時候,她到周府來玩,陳媽總是握著她的手,往她手裡塞廚房新做的點心。一聲一聲喊著她「高小姐」,卻拿她當自己的親孫女一樣疼愛。
周重霄不肯搭理她的時候,陳媽就會過來,牽著她的手到小院子里坐,她給摘漂亮的花,編成花環和手鏈討她的歡心,寬慰她,說周重霄向是不好說話的性子,讓她不要生氣。還給她做很多很多五顏六色的糖果糖糕,誇她是滬上最聰明漂亮的女孩。
美雲一邊流著淚,一邊將陳媽拖到河塘邊上,把她丟到河裡,看著陳媽慢慢沉入水中,美雲的心裡也像是有一塊沉重的石頭,漸漸往水底下沉,直到再也看不到蹤影。
她很傷心,她太難過了。周老太太卻還威脅她,要她寫信給兄長,讓兄長背叛周重霄,幫周老太太把滬上督軍的位置奪回來。
美雲原不想殺周老太太,可她太不知足,給她那樣多的錢,替她鋪好了逃走的路,她卻想要得到更多。美雲一時失手,便把周老太太也殺了。
殺人這種事情,就像是她剛開始拿手術刀,一開始又害怕又驚懼,可慢慢的,好像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她眼睜睜看著宋則鳴把梁娉帶走,她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那個毀了她半生的女人終於離開了,她只要想到宋則鳴會怎樣折磨她,心裡就抑制不住的高興。
她滿心期待著周重霄的回歸,她期待著他的歸來會令她陰霾的天空變得明亮起來。
可她總是奢望,總是失望,總是陷入越來越可怕的絕望里。
梁娉就像是她生命註定的魔咒,不管她怎樣想要除掉她,她總還是會出現。宋則鳴沒有折磨死她,大火殺不死她,她一次又一次的回來,一次又一次的毀壞著她的世界。
陰霾的天空漸漸扭曲起來,不知什麼時候,變得越來越詭異,越來越黑暗。美雲不知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是這天不肯如她的願,還是她梁娉的命果然有那樣硬。
她開始不顧一切的鋌而走險,梁娉死裡逃生回到滬上,回到浙江,她也跟著她,從滬上到浙江。
她躲過了肺癆,美雲不信,她還能躲過她的槍。
上一回大火阻礙了她的視線,這一回,她再沒有這樣好的運氣。
美雲躲在車后,瞄準了那道窈窕的身影,她要親手了結那個女人!
扣動扳機的那一刻,她的虎口震得麻木,可美雲的心裡是無比歡暢的,這一回,這一回她一定將死了。
她歡喜的回到住處,等著梁娉的死訊。
等來的,卻是周重霄派來的士兵,他們說她涉險一起槍殺案,他們將她關進了精神病院。
她吵著,哭鬧著,要見周重霄,要見兄長。
那些瘋子卻抓著她的頭髮把她往糞桶里摁。
她在精神病院里飽受折磨,恨不得撞牆去死。可總有人看著,連死也不叫她如願。
後來,後來兄長終於來救她了,後來,她再握不住手術刀,甚至連筷子也拿不起來。她的手被精神病院里的那些瘋子拿石頭敲壞了。
最後一次見到周重霄,他說他不恨她,他不會記得她。
兄長還要救她。還救她做什麼呢?她的人生,已成了一個笑話,毫無意義的笑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有人在談論周重霄,他們說他死了,死在了日本人的暗殺中。他們說梁娉也死了,死在天津醫院的爆炸案里。
美雲躺在石板床上,望著7號監獄黑乎乎的頂,睜著的眼睛蓄滿淚水,眼淚滑落,她嘴角緩慢的往上扯,牽一絲蒼白愴然的微笑。
都死了,都死了,她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