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此生錯過難回頭(宋則鳴篇)
那是我和梁娉的第一回見面。
她就像是從太陽光里突然跳出來的仙女,臉頰光致漂亮,五官精緻俏麗,那一雙眼睛,像是我從鄉下進城時,在半夜黑漆漆的蒼穹,唯一可見到的星辰。照著前方的路,就在月亮的邊上,是最漂亮的星辰。
我不敢眨眼睛,心裡有點慌。她瞧著我,眨了一下眼睛,俏皮的對著她阿爹梁予懷撒嬌,問,這是誰啊。
可我知道她在害羞,她戴著碧玉耳墜的耳垂紅得滴血,脖子連著臉頰粉嫩嫩的。她用眼角的餘光望著我,和她阿爹一說完話,又很快的轉過來,沖著我抿唇一笑。笑顏如花。
梁予懷在她的額頭上輕輕點了一下,臉上帶著笑,指了指門外道:「不要在這裡搗亂,快回你自己房裡去。」
她也不說什麼,伸著舌頭做了個鬼臉,果然乖乖的出門走了。
梁予懷像是有些無奈,嘆了口氣,和我說道:「這是我最小的女兒,平日里縱容了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將最後那一句話說得很明白,他讓我不要放在心上。我怎麼敢呢?我只是一個鄉下來的窮小子,她是高門裡的千金小姐,窮書生和千金小姐的故事,戲文里講得多,可真要有一個窮書生和千金小姐互生愛慕之情,前路就不是戲文里的大團圓結局了。我還什麼都沒有得到,我不會為了這一點點的美色就放掉到手的前途。
我對自己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
在日本學了幾年,我學了日文,也學了英文。梁予懷並未只給一張支票了事,他幫我找了很好的學校,不僅能讀到日本的書,還能學到英國、美國,別的國家來的老師,別的國家的書。我沉溺其中,唯恐有一點遺漏。
回國,從輪船上下來的那一瞬,我有種重生的感覺。
從鄉下進城的那一天,也是在半夜裡。沒有人在城裡等我,我一個人進城,一個人找地方住下。那時的我,除了雄心萬丈,還有一種深深的孤獨和害怕感。可現在,我仍有雄心萬丈,卻再沒有敢進城時的害怕和孤獨,有的只是躍躍欲試的自信和成竹在胸。
我在日本念書的時候,成績總是名列前茅。我是國外留學生里的佼佼者。回到國內,自然也不會是一個失敗者。
我想,這一回我要找一個事情做,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天橋下,那是下九流的人才會去的,我既走了出來,絕不會再回去。
我在以前住過的寺廟住了下來。住持已換了一個人。這個住持比以前的那一個更有眼色。他看到我一身洋西裝,像是個外國人的打扮,很殷勤的替我鋪裝收拾廂房。人總是這樣,井上添花的事情是不嫌多的。
第二天早上,我便預備到梁公館府上去拜訪。剛從寺廟裡走出來沒有多遠,就聽到兩個穿長衫,看起來像是書生模樣的人在談論梁予懷。
因梁予懷是我的恩人,我便留意了兩句。只聽到他們說,梁予懷這個老匹夫,裝做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還不是沽名釣譽的假善人。自己的兒子那樣揮霍,招搖,他卻一點也不過問。一個人,連自己的子女也教育不好,還談什麼為國為民,一副假面孔。
我忍不住,就和那兩人辯了兩句。他們竟還動起手來,我一身簇新的洋西裝,就這樣染了兩滴血。摸著受傷的鼻子,我拿手絹擦了擦,還是往梁公館來。和門房報了姓名,誰知道門房進去不多會就出來和我說,梁老先生不在家中,叫我過兩日再來。
我雖感到失望,還是謝過門房,要往回走。可叫那兩個書生打得腰腹有些疼,就在牆邊等了一會。這時,就見從梁家大門裡開出來一輛汽車,車後座坐著的,正是梁予懷。
他在家中,卻有意不肯見我。
我不知是為了什麼,頓感到失望憤憤。回到寺廟,那兩個書生出手很重,叫我躺了幾日才好。這幾日里我也不肯歇著,梁予懷給我的錢已所剩無幾,我要趕快找到工作,才不至於沒有飯吃。可一次次的上門去問,一次次的閉門羹,比起我剛從鄉下進城的那段時光,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原以為讀了書,出了國就會有飯吃,可沒有背景沒有門戶、關係,你再有本事學識,也一樣是找不到事做,吃不上好飯菜。
那個梁紹,梁予懷的四公子,吃喝嫖賭,除了大煙,沒有一樣他不沾。浙江地面上的人都知道他有多混,可人人還要待他客客氣氣,給他面子,甚至還有送錢給他花的。不過是因他會托生,投胎做了梁予懷的兒子。
而我,我讀書上進,我勤勤懇懇卻還是沒有出路!
我一好,就又去拜訪梁予懷,只有投在他的門下,我才能有好的前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打定主意,要將之前的不快忘掉,好好向梁予懷道謝,告訴他我已學成歸來,可為國、為他效力。可這一回,門房連通報也不進去通報,看了看我就說,梁老先生不在家,叫我改日再來。
這時,我已知道是梁予懷不肯再見我的了。
正當我憤憤不平,在門口轉著,要找個機會進去,就見到梁娉和一個長得妖嬈嬌媚的女子從裡面出來。那個女子我認識,是近來很有名氣的一個電影明星,她的父親是一個日本人,她雖長在中國,和她的父親沒有往來,在日本卻也得到了一些追崇。
我不敢過去,就叫一個賣花的小姑娘拿了紙條去送給梁娉,約她在前面不遠的茶館見面。
我和她在這幾年裡一直有書信往來,到我回國的前幾個月才斷了聯繫。見了面才知道,是梁予懷發現了我們的來往書信,不准她再和我通信。
窮書生還是窮書生,我念了這樣多的書也改變不了我的出身,梁予懷說得好聽,卻還是一樣拋不下偏見,瞧不起我這個窮書生。我不過和梁娉書信往來,並不到談情說愛的地步,他已要出手干涉。
梁娉坐在我對面,小臉滿是愧疚,楚楚可憐的和我道歉。我面上裝做無事,心中卻似驚濤駭浪。那兩個書生說的話,那兩個書生打我時的模樣,就像是放電影一樣,在我面前一遍一遍放過去,我不忿不甘。
他助我讀書,送我出國。說得天花亂墜,冠冕堂皇,可最終,他還是將我看做一個路邊的乞丐,叫他心情舒暢了,就打發點錢,博一個樂善好施的名聲。不高興了,就把我像癩皮狗一樣丟開。他府上的人,一個手指頭我也不要想去碰!
他們梁家的人,就該這樣高高在上,旁人不可侵犯?哪怕,姓梁的還及不上我一根手指頭!
他既是這樣看待我,我也不要和他客氣,還講什麼恩人恩情?從他那裡,我是不要再想有前途的,我看著面前幾年未見,越發標緻可人的梁娉,佯裝心疼的握住了她的手。
她臉頰微微一紅,朝著我飛快的掃了一眼,很快縮手,垂下了視線。
我帶著笑,眼睛一動不動望著她,將手也放到一旁。
我放低聲音,先嘆了一口氣。
她便擔心的朝我一望。
我幾次三番下,她忍不住追問,我便裝做為難又難堪的將找事做不順利的事情說了,又愧疚和她道歉,稱是我連累了她,叫她受了她父親的責罰。
她果然上當,立即寬慰我,又說要幫我找事情做,讓我放寬心。
我幾次推辭,她也不說什麼,只講她的六嫂要等急了,就和我告辭,要去劇院找她的六嫂白仙兒。我便將手在她身側的右手上,假裝不經意的碰了一下,在她微愣詫異里,我已越過她走出茶館去,替她叫人力車。
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心存好感,是不可能遮掩得掉的。梁娉既對我青眼,我在梁予懷處又被拋之門外,他就不要怪我借他的女兒自救。
我總還是要吃飯的,我不會背叛承諾,卻也不會就這樣放過一個極好的捷徑。
不出幾日,我果然收到了聖約翰學校的邀請,讓我過去當英文老師。我一邊教書,一邊替雜誌社翻譯日文小說,漸漸生活得寬裕起來,搬離了寺廟。
幾個月之後,我又收到梁家的邀請,讓我去給梁娉做英文補習老師。
我有些奇怪,梁予懷既已對我有了芥蒂,又怎會這樣輕易的又來給我事做?再加上,他是唯恐我會對梁娉有心思的,叫我去給梁娉做補習老師,這不是更給了我一個接近梁娉的好機會?之前是我誤會了什麼嗎?
到了梁公館府上,我才知道,沒有很么誤會。梁予懷這樣做,不過是為了叫我瞧明白,我根本就配不上樑家的小姐,更不可能癩蛤蟆吃天鵝肉。他也要叫梁娉湊近些瞧清楚,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早晚有一天,她是會放下心裡那朦朧的好感,將我忘懷。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那冷淡的樣子,平靜卻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口氣。他說:「顰顰年紀還小,分不清什麼適合她,什麼不適合她,你是有見識,留過洋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又說:「不該是你的,就別痴心妄想,做人要知底線分寸,越了界,對誰都沒好處。」
他說:「則鳴老弟,天涯自有芳草予你,何必急在一時。」
他說得很客氣,可每一個字都帶著對我這個鄉下人的瞧不起和冷漠。我羽翼未豐,這時和他撕破臉,不要說浙江,國內我也會站不住腳。忍著那窩囊和屈辱,我點點頭說知道。他又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好自為知。
我自是會好自為知。十年風水輪流轉,花也沒有百日紅。梁家,梁家上下的人,總有一天我要叫他們知道,誰才會是最後的贏者。我要叫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知道,我宋則鳴這輩子,不是為了叫他們瞧不起才來到這個世上。
我在聖約翰學校做事,受到了很多的讚揚,我在報社做事,也多得讚譽。報社裡有一個叫楊紅的女人,和總編輯是很好的交情,我去送翻譯稿的時候,她總要在總編輯面前誇讚我兩句。她看我的樣子,就像是老鼠看到了花生豆,叫我噁心。可她在報社有著不小的權利,我忍著噁心與她往來,經她,認識了幾個鬧革命的青年。
那幾個鬧革命的青年說,南京政/府效仿的三民主義是不能救國的三民主義,要讓國民站起來,就要走一條不同的路。中國和日本不同,和英法美也不同,我們不能仿效他們的國家來救自己的國家。
我不知這民不聊生的國有何可救,我卻知,要將那南京政/府推翻,我就是一個開國的功臣。更何況,三民主義,梁予懷曾與我說過的三民主義,早已將我變成了一個笑話。我又何必再去擁護這個三民主義?
我加入了他們。
我一邊教書,一邊和鬧革命的人聯繫,我掩藏得很好,未曾有人知道我也是一個革命者。
除了梁娉。
梁娉對我總是很好,可她是一個那樣一個大家庭里出來的女子,她身上免不了沾染著他們上等人瞧不起我們下等人的習慣。她自以為替我好,見我的襯衫破了,替我買襯衫,見我的皮鞋破了,又叫人送我一雙皮鞋。她以為這些是我需要的,卻不知道,她的這一樁樁好意,都是對我赤/裸/裸的瞧不起。
那天夜晚,同是聖約翰學校的教書,高美雲小姐讓我到她房裡去拿一點軟膏,下午在辦公室里,我有一點中暑的跡象。卻叫梁娉瞧見了,她便不肯理會我,我找她解釋,她也不肯聽。她哭著說我總對她很朦朧,隔著一層紗,她看不清楚我是怎樣的一個態度。她說她這會知道了,原我是心裡惦記著高美雲,才對她那樣模糊。
她哭得可憐,淚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掉,我也有點心軟,可在這時說我對高美雲沒有她以為的那點心思,卻又會叫她放了心,以後不好把握。一個女子,要是不清楚男子的心思,就會患得患失,天天將這個男子放在心上,再沒有機會去看別的男子。就好比上風箏,這一根線要牽在手裡,那風箏才會飛得高,又逃不掉。
她就是那漂亮的風箏,我就是放風箏的人。謎底是不好太早叫她知道的,這謎語猜得就沒有意思了。
我似真似假的解釋了一回,她哭著就走了。
我知道她放不下我,這一樁小事情,她既沒有抓住我對高美雲傾心的證據,就不會放下對我的愛慕。她早晚還會再回來追著我跑。
誰料到,就在這個時候,我中了高美雲的計。她約我說有一點學校里的事情要談,傍晚在一個飯館里等我,我去了才知道,那家飯館竟在電影院旁邊,是一個國際飯店。
第二天,我們兩個吃飯約會的事情就要學校里的人知道了,我和高美雲談朋友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梁娉也聽到了,她這一回連問也未來問我,梁家來人說她要預備出國去念書,不來上課了。
我被高美雲設計,要賠上樑娉這棵大樹!
我又氣又恨,預備去找高美雲,要叫她跟我去見梁娉,把這一樁子虛烏有的事情講清楚。高美雲卻在這個時候不見了蹤影。
我在梁公館前後轉悠,等了有兩天,才等到一個熟識的人出來。那人正是梁娉的六嫂白仙兒。我佯裝是她的影迷,讓她給我簽一個名,又送了一個我自己畫的摺扇給她。白仙兒看我的眼光很有深意,她顯是瞧出我是誰來的了。我正擔憂著,要怎樣才能說服她,幫我傳話給梁娉。可她卻並沒有追究我是誰,沒有將這一層窗戶紙扯破。她收了摺扇,帶笑對著我點一點頭,轉身進去了。
我在後門來來回回的轉了兩圈,見沒有動靜,正預備要走。梁娉竟走了出來,她眼圈還很紅,有些腫,顯是昨天夜裡哭了。
我為叫她相信,並不把所有事情都推到高美雲身上,將我和那些革命黨人的來往編了一個故事。告訴她,我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也唯恐和她被牽連到革命中來,才故意和高美雲走在一塊。
她將信將疑,我便約了她,去看了幾場革命黨人做的舞台劇。她看了,也就信了我。
因禍得福,她見我這樣關心民生國運,更對我崇敬起來。我有她的幫助,那幾個革命青年接到任務,我都完成得很好,漸漸便成了他們的一個組長。
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我可能真的會娶梁娉,她對我這樣信任,又這樣肯幫助我。只要我說服了她和我私奔,早晚有一天,梁予懷會承認我這個女婿。
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出了問題。
那一天,我們幾個革命小組長接到命令,要護送幾個學生到日本去。這中間的事情,他們不叫我知道。我也不去問,只知道到了日本之後,我會拿到一筆豐厚的獎賞。
聖約翰學校的學生,家裡非富即貴,我要將他們幾個偷偷帶到日本,躲過他們家裡人的追查,只好請梁娉幫忙。和她說真話,她一定不肯幫我。我就騙她說要去日本任教,讓她和我一起走。她果然答應,還將她四哥梁紹的手令給我,讓我去定車廂。
那一天,她要是真跟我去了日本,她會是宋太太。我的人生也會變一個樣。我不會落到日本人手中,不會毀了臉,也不會對她做出那些禽獸不如的事。
她從始至終待我不薄,即便她嫁了他人,她心裡一直挂念著我,即便她和我決裂,她也不曾想過要害我的性命。
我對她,這一生總是虧欠了的。
在大火焚燒將至,在槍眼對準了她,在她性命攸關的時候,我撲了上去,我與麻生小鶴糾纏著,我抱著他,與他一同滾入熊熊大火。我回頭去看梁娉,她已奄奄一息,伏在短榻上,火光將她的臉燒得通紅。
我對著她微笑,我這一次的微笑,總是暖的。
她不虧欠我,是我虧欠她。我知道的。將她交給憲兵隊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錯了。可我不肯承認,我也不敢承認。她追著我跑了幾年,她是除了我娘之外對我最好的人。要是她也死了,我在這個世上就成了孤魂野鬼。
我來不及孝敬我娘,我不能叫這世上最後一個對我好的人也死在我前頭。那種孤獨冷寂的滋味,我嘗過一回就不想再嘗第二回。
梁娉她不知還會不會恨我。我從憲兵隊大門走出的那一瞬,我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明知道從憲兵隊里再把人撈出來有多渺茫,明知道我就那樣衝進去,面對的會是被一槍崩掉,比梁娉還死得更快,我還是跑了回去。我騙他們,說田中讓我把人帶回去,我騙吉田說我有新的計劃,為了保住她的性命,我給她服下了阿芙蓉,看著她生不如死,我也不好過。
可我更恨,她竟和那個周重霄做了夫妻之實,她竟有了周重霄的孩子!我折磨她,一半為矇騙吉田等人,一半為了我心裡那紓解不得的恨。我恨她,又捨不得她。我羞辱她,拍下她的照片,我折磨她,也在折磨我自己。
我是在害怕,我知道的。我害怕要是連她也不再要我,不再惦記著我,那我在這個世上,就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我在日本人的步步緊逼下,在日本人的殘忍迫害下,已成了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要是連她也不再要我,我竟不知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我要那樣多的錢,還有什麼意思?
我沒有了這張臉,回到鄉下,也不會有人知道我宋則鳴已不再是他們瞧不起的那個窮小子,遺腹子。梁予懷已死,梁紹不過靠著連襟周重霄在浙江混生活,我往前走的目標一個個都成了泡影。我只抓得住近在眼前的一個梁娉。
可她,她看著我的眼裡不再有滿心期待,滿滿崇敬和溫暖。她看著我時有懼怕,有憎恨,有嫌惡,卻沒有一絲溫暖。
我曾想過要她,把她變成我的,哪怕她心裡已裝了另外一個人,哪怕她已是別人的妻子,哪怕她肚子里懷著別人的孩子。只要我把孩子從她的肚子里打下來,我讓她變成我的女人,我讓她懷上我的孩子,一切就還可以挽救。
可她哭著掙扎,那針尖從她的手臂上往下划,劃開了她的胳膊,她迎頭往牆上撞,死也要護著周重霄的孩子,死也不肯叫我得手。
我要是霸王硬上弓,叫她成了我的人,我認識她這樣久,我知道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子,和她的父親梁予懷一樣,固執。執迷不悟。
我不再逼迫她,我開始按照之前和吉田等人說好的計劃,讓她回到周重霄的身邊去迷惑周重霄,套取情報。我想,要是她親手殺了周重霄,要是她令周重霄陷入險境而死的話,她就不會再愛著那個男人。
她會感到罪惡,感到羞恥,不敢再去愛一個叫她害死的男人。
到時候,我便能再得到機會,再得到她。哪怕她到時候只是一個行屍走肉,我也要。我只要有人陪著,只要她或者,不叫我孤單。
可她是情願自己死,也不肯叫周重霄死。
爆炸聲響起的時候,我明白,我輸了。我換了這張臉,還是換不了我的命運。從我接到命令,將那幾名學生從浙江偷送到日本去的時候,我就已經輸了。
從一開始,這就是日本人利用貪財好利者設下的一個局。我未提早察覺,一腳踏下去,就再爬不上來。
我也曾掙扎過,為了躲避日本人的逼迫,我進了南京政/府,投靠了王涇陽,企圖利用他來擺脫日本人對我的窮追猛打。他讓我去對付周重霄,周重霄又把我送給日本人,王涇陽和日本人多有往來,他原可以將我救出來,卻為了不和周重霄撕破臉,將我做為了棄子。
我的一生,一直在竭力往上爬,一直都想擺脫命運的捉弄,卻像是宿命,每一步都走錯,走一步都差一點,以至到了不能再回頭的地步。
這一次,是我最後一次做選擇。這個世界,我走得太艱難了,我不要再走下去了。
大火將我吞噬,我竟感覺到了多年未曾感覺到的溫暖。就好像兒時在學堂里叫同學欺負了,母親將我抱在懷裡,唱著江南小調哄我時那樣溫暖,那樣叫人依戀。
我從火光里看到淚眼模糊的梁娉,她還是像我第一回見到她時那樣,像是從陽光里跳出來的小仙女,五官精緻俏麗,臉龐光致無暇。
耳朵邊似有誰的聲音在恍恍惚惚的說:
「我再問你最後一件事。」
「張志忠是不是你殺的?」
「殺人償命,宋則鳴,你不該叫我四哥替你頂罪。」
那聲音從隱含期待到失望憤怒,漸漸低微下來。
她說:「你只是想要周重霄的命。可在我眼裡,他比你好千百倍。」
我臉上一定是在笑的,可我眼裡卻滿含了淚水。
錯過了啊,錯過了,再沒有回頭路。
我還送了一份禮物給你,梁娉,那些照片是我從田中手上偷出來的,當是我最後對你的道歉。
原諒不原諒,我已不奢望,也不再重要。
我要走了,去一個我早就該去的地方。
我虧欠你的,有來生,我再來還。只是不知道,你還肯不肯再與我相見。
光太暖,暖得我睏倦,我終於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