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陸惟思路轉得飛快,實際上時間僅僅過去幾個呼吸。
李聞鵲不管身後發生了什麼,他破開公主車駕前面厚重的毛氈帘子,一手彎腰扶住車轅,長槍往馬車內戳去!
他的力道之大,幾乎讓人覺得他要刺殺公主了!
三名女子,公主和她的兩名婢女,此刻都縮在角落,恨不能將自己身形隱入車廂。
李聞鵲顧不上察看公主是否受傷,下一刻,他的長槍斜斜扎向馬車底部!
木板崩裂碎開,一聲悶哼從車底傳來,李聞鵲不再猶豫,當即往下用力,直到感覺長槍插入血肉為止。
「在車底,刺客在車底,快抓!」
劉復大呼小叫,其實也用不著他說,眾人已經撲上去將車底的人拖拽出來。
此人被李聞鵲一桿長槍正中胸腹,當場斃命。
問題是,他從什麼時候潛伏在公主車駕底部的?是進城之前,還是進城之後?
朝廷剛剛收復的張掖郡,出現了針對公主的刺客。
不管刺客是不是早就潛伏在車底,李聞鵲的責任都不小。
陸惟驅近馬車,彎腰探頭。
毛氈車簾經過剛才惡鬥,已經殘破不堪,他一眼就看見車內。
公主垂首拭淚,兩名侍女左右安慰。
「殿下可有受傷?」陸惟問道。
公主抬頭,淚眼瑩瑩,將落未落,白皙脖頸微微揚起,維持最基本的體面尊嚴。
「無事,多謝陸少卿,路上既然不安全,還是儘快到官驛再說吧。」
陸惟點點頭,讓人找來新的毛氈釘在車門,暫充車簾。
兩名刺客一死一傷,死者被拖下去,傷者押進大牢,車隊繼續緩慢前行,但場面依舊混亂,士兵們大聲呵斥,一邊推搡,又有李聞鵲親自開路,這才勉強開出一條路。
原本李聞鵲是準備將公主徐徐風光迎入城的,經過這場混亂,所有人驚魂未定,只想儘快把公主護送到目的地了事。
公主下榻的地方是官驛,為了安頓公主,早前李聞鵲特地命人重新修葺過,至少看上去稍有規模,裡面也煥然一新,但現在出了刺殺的變故,這點事情已經不值得拿出來誇耀功勞了。
待公主一行終於抵達官驛,李聞鵲等人跟隨其後。
陸惟先代表天子,頒布旨意。
聖旨主要有幾條內容。
一是稱讚公主這些年為寧邊做出的犧牲與貢獻,如今西柔然被滅,公主理應榮歸故里,安享晚年——雖然公主年歲不大,現在看著也沒有衰老風霜之態。
二是將公主封號,從隆康公主,改為邦寧公主。正所謂民為邦本,本為邦寧,此封號亦是彰顯天子對公主的肯定。
三則在京城賜公主府,待公主回京便可入住。
宣讀完畢,公主領旨謝恩,眾人又一一拜見公主。
李聞鵲更是大禮請罪。
「殿下千里奔波,臣原是不該擾您休息,但今日茲事體大,全因臣失察,臣定將上疏請罪,並嚴查到底,抓住兇手,保護殿下安危!」
公主抬手虛扶。
「李都護言重了,我如今孑然一身,柔然人欺我無根飄萍,想殺我以泄憤,我也只能認命,倒是有勞李都護費心了。」
公主說認命,李聞鵲肯定不能當真,他肅然拱手。
「公主千金之軀,豈能有所閃失,陛下對公主甚是看重,臣便是拚卻這條命,也會保護公主周全的!」
公主面色黯然,卻仍是勉強一笑。
「多謝李都護。」
堂堂公主,曾經也是皇帝獨女,如今剛回來就遇到如此兇險,還要強打精神,李聞鵲也不落忍,張了張口似乎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只拱了拱手。
「公主好生歇息,臣先行告退。」
劉復原也想跟著離開,卻聽見陸惟道:「臣奉陛下命,須叨擾公主一二。」
李聞鵲邁開的腳步頓了頓。
劉復豎起耳朵,面露好奇,一臉「我也想留下聽聽」的表情。
陸惟道:「還請侯爺迴避一二。」
劉復:……
他摸摸鼻子,頓感無趣,只好向公主告退。
公主屏退左右。
花廳僅有公主與陸惟二人。
「陛下想必是有密令,讓陸少卿轉達吧?」
陸惟拱手:「有一樁陳年舊案,與公主有關,臣奉陛下令,詢問一二。」
公主:「我離家萬里,十年有餘,自幼長於深宮,不知能與什麼案子有牽扯。」
陸惟:「是前秦州刺史兼秦州將軍,沈源的死。」
公主娥眉微蹙。
「我與沈源素無來往。」
「三年前,張掖郡還未收回,秦州作為邊陲,是直面柔然人的,沈源就負責朝廷與西柔然的聯繫。原本針對西柔然,朝廷已經有所計劃,但沈源急於出兵,不顧朝廷禁令,貪功冒進,假傳聖旨,私自下令奔襲西柔然王庭。」
「事後,沈源被抓起來問罪,他口口聲聲辯解,說是因為自己收到了殿下您的信件,覺得大好時機,不容錯過,又因路途遙遠,來不及請示朝廷,所以才自作主張,決定出兵。」
陸惟望著公主,似乎想從她臉上看出一絲端倪。
公主沉默了很久。
「我從來沒有給沈源寫過任何信件,恰恰相反,我也收到了沈源派人傳來的消息。」
陸惟:「什麼時候?」
公主:「也是三年前。當時他讓人捎來消息,說朝廷準備攻打柔然,讓我裡應外合,在朝廷出兵的同時,幫忙切斷柔然後援,分裂柔然兵力。」
陸惟:「沈源給殿下傳遞的消息,殿下可有留存證據?」
公主搖頭:「沈源派來的人說書信不可靠,容易被搜走,所以傳的是口信。」
陸惟:「您相信了嗎?」
「當時大利可汗病重,我膝下無兒無女,柔然人不信我,我勢單力孤,這時恰好有駐守邊關的官員派人捎來訊息,說朝廷有意攻打柔然,接我回家。陸少卿覺得,我應不應該相信?」
公主反問陸惟,眼睛里波光盈盈。
此刻她不是公主,只是一個受盡風霜的可憐女子,只想討回屬於自己的那一點點公道。
饒是陸惟鐵石心腸,也不好在這樣的情境下繼續追問。
「殿下想必因此被為難了。」
公主苦笑。
「我確實相信了沈源的話,但是,我卻沒有等到沈源口中的朝廷大軍,反倒因為此事,飽受敕彌等人的猜忌,在柔然寸步難行,差點就活不到回中原的這一天。」
陸惟:「沈源確實出兵了,但是在奔襲柔然途中就遭遇幾股敵人前後夾擊,導致損失慘重,不得不退回秦州休整。也因為此事,秦州數萬精兵因他判斷失誤而折損大半,陛下勃然大怒,下令將沈源逮捕回京,嚴加審訊,但在沈源抵京下獄的當天晚上,他就死了。」
竟是如此蹊蹺詭異的內情!
公主不由追問:「怎麼死的?」
陸惟:「畏罪自盡。」
公主疑惑:「那他為何不在秦州收到聖旨后就自盡,也不在見了天顏申辯之後再自盡?」
陸惟點頭:「這正是疑點所在。」
公主:「陛下是懷疑我當初慫恿沈源出兵嗎?」
陸惟:「不,如果您所言非虛,而沈源那邊也沒有說謊,那就說明這中間出了問題,背後有人做鬼,幸好殿下吉人天相,平安無事。所以陛下讓臣來詢問公主,也是希望能調查清楚,找出真兇,此人很可能還隱藏在暗地裡,隨時有可能再度出手,甚至對公主不利。」
公主面露遲疑:「那李聞鵲……」
陸惟道:「沈源死後,陛下提拔了沈源舊部李聞鵲,命他繼續鎮守秦州,李聞鵲讓人偽裝商賈往來中原與柔然之間打探消息,恰逢柔然大利可汗暴斃,柔然內部生亂,李聞鵲得知消息後上報朝廷,此時陛下又收到殿下您的親筆信,覺得大好時機不容錯過,方才命李聞鵲時隔三年,再度出兵。」
朝廷原是想著打一場勝仗,能藉此震懾柔然,令邊陲安生幾年,沒想到柔然幾方勢力相持不下,面對中原大軍,竟誰也不肯聯手禦敵,甚至互相扯後腿,大難臨頭還雞飛狗跳,最終導致節節敗退。
李聞鵲則趁機率領大軍直搗王庭,竟差點就將柔然滅了族。
但最後也沒有族滅,因為柔然畢竟兇悍,敕彌帶著部將殺出重圍,從柔然王庭一路跑到東面去了,還建了個東柔然,號稱自己才是柔然正統,只不過勢單力薄,苟延殘喘,目前不足為患。
如今這場勝利,正是大璋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大勝,不僅天子眾臣揚眉吐氣,張掖郡周邊百姓起碼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能得享太平。
連帶和親的公主,還能回來。
前幾任皇帝曾經的屈辱,如今都將成為當今天子足以寫入史書本紀里的功績。
聽到這裡,公主鬆一口氣。
「照這麼說,李都護應該是可信之人了。」
她露出笑容,眉眼彎彎。
「這些年我遠離中原,對這些家國大事亦是一知半解,多虧陸少卿不厭其煩為我講述。」
陸惟似乎想從公主的表情里看出一絲端倪。
但是沒有。
公主雖然在塞外待了十年,笑起來卻有種天真的溫柔。
「殿下此言差矣。」
陸惟收回目光,面色淡淡,一臉公事公辦。
「雖說下官不該妄議上官,不過臣職責所在,必須提醒殿下一句,昔日冒沈源之名寫信給您也好,今日大庭廣眾刺殺您也罷,真兇一日未水落石出,就人人都有嫌疑,還請您小心為上。」
公主微微露出一絲苦惱:「我知陸少卿良言,但此去京城萬里迢迢,也不知今日之事是否還會重演,只怕防不勝防。」
對這位公主,陸惟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問。
但兩人第一次單獨會面,似乎已經過於「交淺言深」。
他現在是一名沉默寡言不通世故的大理寺少卿,再聊下去,就會讓人覺得古怪了。
所以陸惟適時起身。
「時辰不早了,殿下還請安歇,臣告退。」
「我送陸少卿。」
堂堂公主,竟也沒有架子,真就起身親自相送,把陸惟送到花廳門口。
陸惟在京城時,公主和郡主也見過好幾位,有當今天子的女兒,也有皇帝兄弟的姐妹女兒,她們也許性情不同,但無一例外都是雍容華貴高高在上的。
這位隆康公主,不,邦寧公主卻不同。
她平易近人,談吐可親,像一位禮數周到的閨秀,而多過於公主的身份。
也許是塞外風霜過早摧折了她的傲氣和腰骨。
風寒月明,朗朗冬夜。
陸惟走出官驛,陸無事還在外面等他。
「郎君。」陸無事對公主也很好奇,更好奇他們兩人剛才單獨談了什麼,忍不住問,「今日公主遇刺,您可有頭緒?」
陸惟看他一眼:「兩名刺客招出什麼了?」
陸無事:「死了的那個,從他身上搜出一枚令牌,上面刻的是兩個柔然文字,覆羅,這是柔然裡面某個小部落的首領官職,相當於中原的地方官。活的那個,我剛剛去問過,至今沒有開口,李都護那邊還在審。從他們白天的身手和所攜帶的兵刃來看,也都有很明顯的柔然印記,唯獨長相是中原人。」
陸惟:「你怎麼看?」
陸無事:「這些年柔然來邊城燒殺搶掠,每次都沒少擄掠中原男女過去充作奴隸,據說女子裡頭有被柔然貴族看上的,即便生下兒女,後代也為奴隸,有的還會被從小培養為死士,在打仗時衝鋒陷陣。雖說搜出令牌太明顯了,但這兩人容貌肖似中原人,而舉手投足皆為柔然行事,倒也能說得通。」
陸惟:「這麼說,你認為刺殺是柔然人乾的?」
陸無事想了想,答道:「敕彌帶著人逃去盛樂之後自稱可汗,他們肯定恨極李聞鵲把柔然滅了,怎麼都要找機會報復的,公主如果出事,那李聞鵲就難辭其咎了,再大的功勞也會被抹平。」
陸惟:「那為什麼敕彌不能直接刺殺李聞鵲,而要殺公主?他繞了一大圈,讓李聞鵲背個失職的罪名有何用?」
陸無事卡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