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最後的最後(二)
占家擾共五畝地,天未入夜,趙寅父子二人便收割完,順道將稻穀一齊拖回占家。
方桂蘭帶著老張頭兒子和占福順來過一回,有趙寅在,他們沒佔到半分便宜,空手而來,空手回。
眼見幾月辛苦付之東流,方桂蘭心有不甘。礙於趙寅父子的狠勁兒,與占老二手親訴的那封休書,三人被桃花村人指著鼻子罵了出去。
秋收過,便入了冬。
今歲的冬日,有了厚厚的毛氅裹身,倒也不算太難挨。
又是一年風雪日,林里寸步難得,摸摸櫥壁里尚鼓的幾隻錢袋,趙有才歇了再進山的心思。
閑賦在家,無所事事,接了趙寅手裡接送虎兒上下學堂的活計。每每早早出門,歸家時,占喜他們房門仍舊牢牢緊閉。
占喜肚腹越發圓挺,俯身再瞧不見自己的腳尖。就連起身,也要藉助趙寅的力道。
一家人人心惶惶,趙寅更是寸步不離的跟在占喜身側。怕她勞累傷身,自告奮勇的攬了灶上活計,操著一手粗爛的廚藝,堂而皇之的荼毒幾人腸胃。
偏其他兩人,一個尚小,另一人只會隨意扔些東西,混一鍋煮了,還不如趙寅做的精細。
幾人將就著吃過了整個冬日,稀里糊塗囫圇過完新歲。在輕風拂面的春三月,終於迎來他們期盼已久的時刻。
這日,方送趙有才與虎兒出門,占喜痛呼一聲,緊跟著,軟軟地倒在趙寅懷裡,撫著越發緊縮的肚腹直抽冷氣。
「喜兒……喜兒……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細密的汗珠,瞬間沁滿占喜額面,趙寅手足無措的抬臂要抹,在觸及到擰蹙的眉目時,生生頓住。他焦急地一遍遍喚她的名字,「喜兒……喜兒……我該如何做。」
「我……疼……怕是要生了。寅哥,你送我回屋裡,再去隔壁找乾娘來。」
吳嬸子為防占喜生產時無人在旁照料,自半月前,從鎮子上歸來,日日待家中。
身邊的厚褥叫慘淡的指節握在手裡,皺成道道細痕。占喜咬著微白的唇色,忍過一波又一波疼痛。
趙寅見她難受得厲害,猶豫再三,還是扔下占喜一人,顛著腿,出去找人來。
風一陣地卷進馮家,拉了吳嬸子往外跑,嘴裡自言自語地呢喃:「喜兒要生了,要生了,快,快。」
清冷的嗓音,裹著微潤的潮氣,撞進吳嬸子耳里,想要說出寬慰的話,抬眼只見滿目的的如臨大敵之色,便瞭然地閉了口。
兩人又去村中尋了一位稍年長的老婦,是村裡的接生好手。
吳嬸子早早打過招呼,趙家先行給了定銀,不老少,因此,喊其在家隨時待召,也是笑迎迎地應了。
趙寅要跟著進屋,被吳嬸子一把推出門外,「女人生孩子,你進去能幫著什麼忙。不如去灶上燒兩鍋熱水來得實在。」
產婆一來,占喜不再壓抑身上的痛楚,驀地大聲叫嚷開。屋裡又傳來幾句責罵,「小聲些,莫叫光了力氣。」
尖利的凄喊,漸漸變成隱忍的悶叫。
趙寅當下嚇得肝膽俱顫,不由紛說地推開吳嬸子的手就要進屋。
「喜兒在喊我,我要進去。」
「去去去,莫擾了喜兒生產。她此時正是不能分心的時候,回頭還得顧忌你,她哪來這麼多的精力。」見趙寅執拗地把著門,聲音陡然軟了下來,「放心,有我在,不會讓喜兒有事的。你實在不放心,去喊了郎中來候著,有備無患。」
趙寅總算聽進去了,提腳又跑。
不多時,一路提留著年邁且在掙扎的郎中進了趙家。
生怕人跑似的,緊挨旁邊的凳子坐了下來。兩人大眼瞪小眼,老遠就能瞧出劍拔弩張的氛圍。
「熱水備好了沒。」
吳嬸子站在屋子外吼了一嗓子,趙寅這才自茫然無措中回過神來,去燃灶燒水。
忽地一聲凄厲地喊叫,衝出屋頂,擊在趙寅心尖。手裡的火摺子抖得掉落在地,側身拾了幾次,也沒撿起來。
堂屋,郎中看不過眼,上前將他趕出灶間。
趙寅坐在站在屋裡,一時間,心裡空落落的。他膠著地站去屋外,等著裡頭的動靜。趙有才歸來又出去,帶回了下學的虎兒。
院里等候著的,一人變兩人。
天際驟亮的光線,漸漸西沉瑰麗,繼爾陰暗。
最後,天色萬物,歸於沉靜。只有新屋,燈火通明。隱隱約約,幾聲壓抑不住的痛呼衝出門外,幾次要闖入,皆被虎兒拖了回來。
再回頭,已不見那抹高大的身影。
占虎沒見著人,屋裡屋外找了幾圈,總算在窩棚的角落裡找到了。
輕輕喊了聲「阿哥……」後面的話,在趙寅抬頭的瞬間,全然被堵住喉口。
只見微白清冷的面上,此時已叫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墨眸中的無助與害怕交織,他雙肩抖動著,見著占虎再難自抑。兩人相互慰藉,將一日的壓抑宣洩了個徹底。
占喜發作時,趙寅就受不住了。聲聲刺耳的痛呼,重重地擊打著他心上最柔軟的地方。見不到屋裡的場景,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往最壞處想。
無法想象往後沒有占喜的日子,恐懼的浪潮瞬間淹沒了他。趙寅寧願每日佔喜氣得跳腳地罵他,也不想看到她現下那幅病懨懨的,倒床不起的虛弱樣。
銀光淺月,躲進稀薄的雲層中,又輕巧地露了出來。照得黑暗中的人影,忽明忽暗。再沉下時,換來微熹的晨光,一聲哄亮的稚兒清啼,終於打破了險些僵化的身形。
門房大開,吳嬸子懷裡擁著個鮮紅布塊包裹的團狀物,朗聲道:「生了,生了個粉雕玉琢的閨女。」
趙寅動了,剛邁開步子,腳下一個趔趄,跌倒在地。輕淺的笑聲,隨之漫出口唇,而後,逐漸轉化為沉悶的潮色。
--正文完--
番外俗事二三
(一)
自閨女出生之後,占喜在趙寅那裡,漸漸失了威信。
小娃吵嚷愛鬧,特別在瞧著沒睡人懷裡,便扯開嗓子,不管不顧地哭嚎,也不怕喊她懷嬌弱的喉嚨。
占喜有心要治治她這個嬌氣的毛病,每每被趙寅打亂章法。男人手腳利落,不聲不響裹了包被,一顛一顛地跑去外頭。
手裡,還拿著那支兩年前,他自集上帶回來的那支紅皮白面的撥浪鼓。
(二)
近來,趙寅迷上了釣魚,整日拿著矮凳,夾著魚桿簍子在河道陰涼的地方,一坐就是大半日。隨在身側的還有個剛及他小腿高,半大的人兒。
一會兒躥在他膝頭,一會兒又坐去他肩上,嘻嘻哈哈嘰嘰喳喳,不知多少次驚走快要上鉤的魚。
「爹爹快瞧,那裡有大魚。」
趙寅一手小心翼翼地將人托住,並嘴裡小聲咕噥,『莫吵,莫吵,魚兒嚇跑了。』
「爹爹給燕兒抓魚魚吃。」
「哦,好。你乖乖坐爹爹懷裡莫動。」
上一秒還氣勢洶洶的小傢伙,下一秒乖乖認慫,老老實實窩在溫熱厚重的懷裡,含笑不語。
(三)
占喜發現,趙寅越發愛甜。長此以往,身子越積越壞,年歲大了,病症定隨之而來。若說謹聽醫囑也就罷了,偏偏他怕極了吃苦味的葯。
耳提面命地告誡過幾回,趙寅表面應承,私下裡該如何還是如何,順帶著閨女也受了不少好處。
倆人悄悄密謀的情形,占喜不止撞破一回。每次皆以父女二人失口否認收場。
直到後來某夜,趙寅捂著口唇,躺在床上疼得打滾,才徹底解決了他這個噬甜的毛病。
不想,他又沾上了要不得的壞習慣。
有一日,占喜聽著風聲,說趙寅與人聚賭。她聞言只覺可笑,連道不可能,直到被她親眼撞見。
在楊樹溝某個深巷子里,那是近幾戶頭組建的,村裡有名的賭錢聖地。鎮上的賭坊太遠,他們便在村子隱秘的處支起個攤子,召喚幾人開賭。
趙寅不知何時碰著,一看便入了迷,他運道好,雖不說十拿九穩,且每日有進項。
就這樣,占喜見狀仍是氣不打一處來。揪著他的耳朵,繞過人少的小徑,轉進自家院子。合上卧房門,便破口大罵起來。
「吃喝嫖賭你佔了三樣,是不是樣樣得佔全了才開心。」
「沒……沒……不是……不是,就看著好玩。你若不喜歡,我以後不去了就是,你莫氣。」
占虎自上完五年私塾后,便突發其想,隻身在外遊學三年。之後,更是憑藉自身見識,在衙里討了份體面的差事。
一年前,占虎二話不說,辭去縣衙文書的差事,接替了上水村夫子留下的私塾。
他以年歲漸大,想回家侍奉年邁的占老漢為由。不舍地別了趙家一行人,歸去桃花村,同占老漢一起住去已翻新的老宅子。
至此,趙寅孤身一人,再無旁人幫襯,分擔占喜的怒火。
眼下,趙寅瑟縮地窩在屋角,看她四下尋物,便知在找什麼。一根指粗的木條,抽在身上,生疼。是她平日用來唬閨女用的。
覷著空,一閃身跑去門外。趙寅躲在院前榆樹後頭,眼見撫著占喜微隆的小腹,邁出門。下意識的要上前挽扶,又怕她氣性未過,反而傷了自己。
不經意的拾眼,瞥見躲在門后偷笑的親爹與親閨女,趙寅無奈搖首。
經此一怒,趙寅再沒去過,有人來找,皆被他擋在門外。
後來,不知怎的,變成他們夫妻間的小趣味。
趙寅一有不想應的事,就讓占喜同他擲色子決定,就連房中事也是如此。
賭桌上哪有正經的,私下裡被人不知塞了什麼街面上的鋪子禁止的春色冊籍。他定是偷偷摸摸地看了不少,看了還要找占喜胡鬧廝混。
不同意,他就耍懶歪纏,占喜往往招架不住。
(四)
占喜與趙寅相差八歲,隨著時間沉澱,兩人已攜手過了十年。
占喜容顏正當年,越發俏麗風情。村裡不少漢子,停駐在她面上的視線熱切而赤忱,趙寅只覺胸腔內的滔天怒火,燎得他天眩地轉。
一股腦地趕走圍堵院門口,與占喜說閑打趣的人,無關男女。回頭也沒給她個好臉,直直衝去屋裡,兀自關在裡頭生悶氣。任他閨女如何拍打叫喊,皆不應門。
最後無法,還是占喜親自出馬,才將這個拗性的犟種給攆了出來。
此種情形,屢見不鮮,占喜已見慣不怪,卻苦了吳嬸子,三天兩頭的跑來,為他二人開解分憂。
說得多了,占喜失了耐性,逮著人,不分清紅皂白地發作一通。
「出去一趟回來,話里話外陰陽怪氣,莫然其妙得很。問了也不說,偏生叫我猜,我如何能猜中,又不是他肚腹里的應聲蟲。」
吳嬸子含笑開解,「原是話趕話的,都在氣頭上,哪裡能當真了。先不說他多疼你,就奔著你剛嫁來那會兒,那身鮮亮的衣裳,也是他央求我偷摸著給你裁的。
可別再鬧氣,沒得傷了兩人的情份。你也曉得,他是個嘴拙腦笨的,總不是要他同你賭什麼咒?不是為難自個兒嘛。」
占喜找人發發牢騷,哪真讓趙寅做出什麼賭誓宣咒的舉動來。
抬頭瞥見屋裡氣悶的男子,雋然朗月的面上,經過風霜歲月的侵襲,越漸沉著淡然。
占喜勾唇含笑,眼裡注滿深情,「不會。他如何,我都愛。」
--全文完--
期待下回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