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自塑了一身金光
這一條上山的石階叫人鞋履磨得光滑,他們一家每次都挑一年中最冷清的時候來走這條路。
沈戾偶爾垂眸去看看左邊,再瞧瞧右邊。
小傢伙好歹稚嫩,總時不時趔趄一下,沈戾便用力一提,讓他重回正軌。
大概是覺得自己這模樣像極了那隻走路不太順暢的電子狗,倒猛然叫他想起些什麼,有些著急的喊著爸爸媽媽。
被喊的兩人紛紛側目過去。
「我的電子狗帶上了嗎?」
答案是當然沒有。
小傢伙還挺難過。
溫陌說,「你要想聽故事,爸爸媽媽也可以給你講。」
小傢伙癟了嘴,說的卻是,「把他留在家裡,他會不會很孤單?」
「孤單」這樣的話題對他來說顯然是個從未涉及且很深奧的話題,溫陌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為什麼這麼問?」沈戾反問他。
孩童說話幾乎都是下意識,不需要思考的脫口而出,「就像爸爸有媽媽陪,你們總是在一起,我有爸爸媽媽和電子狗狗陪,也不會覺得孤單,但電子狗狗現在卻沒有人陪。」
溫陌有些悵然,好像孤單這樣的問題總是在孩童之間產生,她有過,沈戾亦有過,他像那隻電子狗一樣,被丟棄在某個角落不聞不問過。
可電子狗沒有感情,他有。
沈戾好久沒說話,溫陌忍不住要去好好看看他臉上的神情,儘管可能有些不合時宜,卻聽見他說。
「不會,家裡的花,草,小魚,都會陪他。」
沈戾做什麼事情都很有目的性,他頭腦極度靈敏加清醒,像一個精編程序,這般孩童的對話,在他身上上演,溫陌竟然有些矯情的想要熱淚盈眶。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呀,那他會怪我沒有陪他嗎?」
他很耐心,「不會,因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那爸爸覺得孤單過嗎?」
他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有過,但是知道會有你和媽媽,那些孤單就不算什麼了,會變成期待。」
「那電子狗狗要是知道我要回去了,也會期待啰......」他眼眸一瞬熠亮一瞬黯淡,「可是他不知奧我什麼時候回去......」
後半段路程他便纏著沈戾,要他幫忙給電子狗狗捎信,讓他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去,總之,爸爸是世界上無所不能的爸爸......
溫陌突又覺得欣慰,人一旦預設的好的方向,便會在這個方向好好前進,等待的過程就是放大喜悅的過程。
她總覺得這段對話后,沈戾似乎出現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卻一下子不能明確,不可得知根本。
直到青山寺的最高的那座塔尖出現在他們視野中,沉悶的鐘聲恰好響起,在清幽林間久久回蕩。
最後一點餘音消散在一根根樑柱中,他們踏完最後一階台階。
嚴歌璇正在門口清掃落葉,一身清灰長袍,盤扣繫到頂,腰背依然挺得筆直。
林淺就立在一旁,見到他們一家,笑著說:「我說吧,這不來了。」
沈言一記得她,笑呵呵的撲到人懷裡去,甜甜叫著小姑姑。
林淺蹲下身子,一把把人接住。
溫陌喊了聲,「媽。」
一如去年那般模樣。
她依然要應不應,轉頭去看沈戾。
這次沈戾面無表情走向她,接過她手裡的竹編掃帚,張唇說了句什麼。
她神情一霎怔住,瞳孔放大了幾分,好像叫風吹出一點水霧,才眨著眼睛微微側過了身。
溫陌突然澄明起來,將剛剛言一和那孩童對話一點點回味,孤單過......不會怪......因為有了期待......
林淺哄著言一,「你是不是沒叫奶奶?」
沈言一打小就會哄人開心,很快就邁著小步子撲騰撲騰撲進嚴歌璇的懷裡。
這一年的配置和去年的差不多,只是更熱鬧了些,因為有林淺,還有一個活潑亂跳話很多的沈言一。
溫陌和林淺帶著沈言一在廚房包餃子。
小傢伙蹭的臉上身上都是白麵粉,溫陌作勢要去教訓他,小傢伙機靈,往門廊前正說話的爸爸和奶奶中間鑽。
嚴歌璇說這是哪家的小生,扮成這樣是要去唱戲?
沈戾立在一旁,一副縱容姿態。
母子倆臉上的神情都不熱衷,眼色卻是如出一轍的柔光。
溫陌瞥了一眼,繼續忙著手頭上的事。
林淺突然開腔,「原來沈戾的愛是這樣的,和普通男人一樣嘛。」
溫陌難免好奇,「你以前都怎麼神化他?」
她眯著眼,逐漸放慢了手上的動作,有點像娓娓道來,「他這樣的男人,好像女人的愛天生就應該像他傾倒,他當然得高高在上贏得不費吹灰之力,他就像這寺里清冷孤高的佛,接受頂禮和膜拜多了,自然不能落下凡俗,即便是作為人的愛和欲,那也是一些附屬性下的消遣,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義讓道,獨獨很難叫人想到給愛讓步。」
隨著她話音落地,溫陌陷入思考,似也在回想,突然思緒分岔,她就想到了那次禮佛節,她被一場好大雨困在寺里,第二天同她一起下山,意外被邀去她家吃飯那天。
那天溫陌就問過她——分清楚對沈戾的感情了嗎?
她現在分清了,那是一種受了分化的崇拜,她把沈戾置於孤島,而後秉承想要迫切上岸的心態朝他游去。
你看,我明明可以選擇最佳路線輕鬆靠岸,哪怕你四面環海,但我為你浮浮沉沉,只想靠你的岸,反正你俯瞰潮平海闊巍峨不動,誰都能上你的島,我既然來了,你又怎麼能趕我下去。
現在她明白了,他不是孤島的佛,而是岸上的塔,一樣的俯瞰潮平海闊,等的是遠帆歸來的人,照的是歸來的海航線。
溫陌倏然笑出聲,她一點都不奇怪別人把他當成高嶺之花,「現在呢?在你眼裡,他落俗了之後呢?」
「嗯......」她轉身朝他看去,沈戾正俯身撣落沈言一身上的白麵粉。
好半響,才答,「佛不俯視眾生哪裡來的慈悲心,有些男人掉不下來的,但只要微微低下頭給人親近,那必然是叫人無法拒絕,就算信佛的人也不會想要把佛搬回家日日抱在懷裡膜拜。」
溫陌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心情,原來他沈戾天生有叫人產生崇拜心理的能力。
佛都是從凡夫俗子經歷而來的。
溫陌說:「他才不是佛,他只是比別人更多了些凡俗的蹉跎,又自塑了一身金光,讓人產生了錯覺。」
這種時刻十分奇妙,她和沈戾都是唯結果論的人,活了這麼多年的閉環里,她好像在自己推翻自己,嘗試用新的理論和實際結果自洽。
她好像已經在彷彿論證那個行之有效的相處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