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開篇追源(4)
他又硬拉起漢婉,跑向別處找能說話的活人。在馬房的塌牆下,一個屍體露著半個臉,露在土堆外的手緊攥著牛韁繩,離他三四尺處一頭被土牆塌倒的花背子犍牛露出了-段脊樑杆子。漢婉就著火光認出這是夥計老二,在搶拽牛時被房土塌死的。
從村東奔到村西,從村西跑到村東,僅在村東頭住著草房的十來戶窮人家的院落見到了一些屍體,有的頭枕著房檐台,有的懷裡摟著小孩,有的被燒得變了形,有的被牆土塌著光露出兩條腿……
那個草房被燒成灰燼的院落里,突然從冒煙的樹杈上撲棱飛下兩隻雞來,公母難辨,是劫后兩隻餘生的活物。
漢婉已經哭喊得不會哭喊了,秦山狂呼得不會狂呼了。直到天微蒙亮時,秦山似想起什麼大事,大喊:「糊塗!」拔腿朝東頭麥場邊的學房奔去。漢婉也緊跟著他朝那裡跑。
場邊兩年前才蓋的五間學房,全被炸毀。倒塌的房屋牆角下,一息尚存的老秦先生斜躺在那裡,還有一絲微弱的呻吟聲。秦山撲過去,鼓足了吃奶的勁兒,在漢婉的幫助下,推翻了壓在他腿胯上的那塊大牆土。秦山半跪著把他扶抱在懷裡高呼:「先生!先生!叔也!啊,叔呀!……」
時昏時醒的秦儒翔想睜開雙眼,但只有左眼能睜開一道縫縫兒,右眼早被淌出的血所凝結的紫黑色血塊堵住了眼眶,睜不開了。他憑氣息斷定秦山和漢婉在自己的身邊。
「孩子啊……國之不存,家……亦不保……老朽……日後見……令……尊說,儒翔對……不住……抗倭保國……」
秦山一次又一次呼叫:「先生,叔啊,叔!醒醒,撐住!娃來背你!」秦儒翔和一般垂死的人一樣,努力說完了要說的話,把頭一垂放心地走了。
他倆此時顧不得掩埋別的屍體,也沒有這個能力,僅以牆土掩埋了老秦先生,認認真真地對著那堆牆土磕了三個響頭。漢婉揮淚起身四顧,滿目凄然,望著秦山說:「秦先生!哥也,你領我去打小日本,我要報仇!殺了那些撂炸彈的狗日的!」
多虧了周漢旭捎給秦山兩本書中夾了那份前天的《西京日報》上的一則消息:一支抗日隊伍正由西安出,開往潼關,途徑臨潼、渭南……許多有志青年紛紛投軍,直赴抗倭火線。他當時讀了就很激動,同時萌生了要去投軍的念頭。想在近日把自己的想法告知秦儒翔先生,然後追趕這支隊伍。追不上隊頭,總會趕上隊尾。而今要尋求抗倭救國之路,只有去追趕這支隊伍了。
十七八歲的小伙秦山領著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茫茫然然地踏上了東奔潼關之路。仇恨給了他倆全身的力量,竟然吃喝不備地上路了。
熟田禾的時月,日頭又硬又毒。一前一後,漢婉緊跟著秦山,秦山一聲不吭邁著大步勇往直前,漢婉一步不落地緊跟在後。土路上厚厚的那層趟土細得像麵粉一樣,他倆像兩頭牛犢在面窖里奔走。
漢婉穿著尖端綉著一朵金黃色菊花的青緞鞋的腳變成了灰黃的牛蹄子。汗水把撲在臉上的塵土衝出了一道一道的渠渠兒,像蚯蚓翻耕在泥地上留下形奇狀怪的犁溝。辮子上的繒頭繩早丟了,頭散亂成一把麥稭。緊閉著弓兒嘴,蹙著菊瓣眉,邁著牛蹄子似的雙腳,恨不得一步跨上前線,殺死那些鬼子為親人報仇,給自家解恨。雖落魄如此,仍然不失小姑娘的美麗。
「秦先生,哥!」漢婉這麼叫了一聲,秦山回頭說:「是不是走不動了,想歇不?」「能走動,不歇。」她舔了舔干嘴唇說。倆人再都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趕路。
正當農人吃罷午飯該歇晌的時候,二人又飢又渴。漢婉覺得實在累得不行,一張口喘氣,趟土嗆在嘴裡,閉口防止趟土嗆嘴,又不得不喘氣。口渴得難受極了,嘴裡連一星唾沫都沒有。眼冒金星,只想栽倒。她趕緊扶住路旁的小樹,嘴半張著,像一條垂死的魚兒順著樹身溜倒了。
聽到噗的一聲,秦山回頭一看,她已跌坐在樹下的趟土窩裡。性硬的碎女子還掙扎著身子朝起拾,還沒拾起又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