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輯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7)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運命,真有些膽寒!錢世界里的生命市場存在一日,都是我們孩子的危險!都是我們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這是誰之罪呢?這是誰之責呢?
4月9日,寧波作
原載於《我們的七月》
1畫題,系舊句。
航船中的文明
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於來杭,又因年來逐逐於火車輪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里,領略先代生活的異樣的趣味;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他們說航船里是很苦的),毅然決然的於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我區區或者可充個數兒,——因為我曾讀過幾年書,又忝為大夫之後——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裡去了呢?這不消說得,都到了輪船里去了!士大夫雖也擎著大旗擁護精神文明,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文明的孫兒,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於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確是一件可以慨嘆的事;而「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里,正可將船里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但從那裡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我說「來了」,彷彿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聽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至於她的面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面,男人坐在後面;那女人離我至少有兩丈遠,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且慢,這樣左怪右怪,「其詞若有憾焉」,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約略的」看來,都是鄉下的黃面婆而已。至於尖銳的語音,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次,那來了的女人的尖銳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卻又另有緣故。在那語音里,表示出對於航船里精神文明的抗議;她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後面來,(因前面太擠,實無他故,合併聲明,)而航船里的「規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大著膽子,慢慢的說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隨便的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秤鉤的也是鐵,做秤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的,於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於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了;「孤掌難鳴」,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是非之心」,雖然「人皆有之」,而撐船經商者流,對於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著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呀!——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禍不單行」,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她是帶著男人來的。——呀,帶著男人!正是,所以才「禍不單行」呀!——說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在黑暗裡隱隱露著一張白臉;帶著五六分城市氣。船家照他們的「規矩」,要將這一對兒生剌剌的分開;男人不好意思做聲,女的卻搶著說,「我們是『一堆生』(即『一塊兒』)的!」太親熱的字眼,竟在「規規矩矩的」航船里說了!於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說:「一堆生的?」有的驚奇的說:「一『堆』生的!」有的嘲諷的說:「哼,一堆生的!」在這四面楚歌里,憑你怎樣伶牙俐齒,也只得服從了!「婦者,服也」,這原是她的本行呀。只看她毫不置辯,毫不懊惱,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便知她確乎是「服也」了。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衛道」之功;而論功行賞,船家尤當屈一指。嗚呼,可以風矣!
在黑暗裡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於是乎書。
1924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