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34失眠之殤(3)
所有的生命都蘊涵在死亡之中,再長壽的動物也不超過一百五十歲,大象會在臨死前離開群體,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平靜地結束生命。***人不見得比動物更能從容地面對死亡,人的心更為執著。當死亡來臨之時,人所有的學識、教育、進化、理念全部不起作用,即刻起作用的只有一個卑微的生物對死亡的恐懼。從這點來說,我們人類實在沒有理由傲視別的動物,我們都是造物的作品,結構不同,功用不同,觀照不同,可是最基本的絕對相同,即對生命的迷茫和對死亡的恐懼。
他沒看清楚那朵旋轉的透明花是什麼時候碰觸到地面的,一來他不忍看,二來從這麼高的高度看不清吊在降落傘上的人體是如何接觸地面的。在他由於駭怕而失神的視網膜上,只看到半開的降落傘如同手指間香煙燃起的一陣青煙,裊裊婷婷盤旋而下,深綠色的樹叢看來是那麼柔軟,而鮮黃色的草地是那麼曲線起伏,不帶半絲殺傷力。陽光正是一天中最明媚之際,柔和的淡金色,穿過如水的晨曦,照亮如舞台似的谷地。他在恍神之際一個念頭進入腦際:在如此靜謐祥和的時刻,是不會有什麼壞事生的,那副傘不是還打開了一半嗎?凌晨身體輕盈,像枚羽毛般地,飄落在織錦緞似的土地上。也許她會擦破皮,扭了腳踝,但沒事的。絕對沒事的,他很快就要下去,趕到她身邊,告訴受了驚的凌晨,沒事,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再下降二百公尺,這段時間慢得如天老地荒似的,郁光懷疑他的傘被一棵巨大的樹梢掛住了。可是地上的景象越來越清晰,郁光看不到凌晨在哪裡,降落傘也被一排綠樹遮掩住了。底下沒人奔跑,沒有救護車的呼嘯聲,沒有人大喊大叫,他緩緩地向呈現出一幅平和景色的大地降落下去。
但是,他的心臟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動,如同一隻螃蟹被浸入鍋鑊,滿地亂爬,那尖尖的蟹爪蟹腳從心上那根最大的血管上劃過。
等他落地時腳也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站起來之後迎接他的竟是一聲婉轉的鳥鳴。他搖晃著站穩身體,背上的傘包卻像孔雀開屏似的拖出去老遠,一時心急,總也打不開扣住的皮帶環,急得他直想用牙齒去咬那堆纏在一起的繩索。好容易解下背上的累贅,他拔腿就跑,但是,向哪個方向跑?
郁光環顧四周,在他右邊是條供人慢跑的小道,鋪了細碎的沙礫;左邊是一片青翠的灌木叢,鳥鳴聲就從那兒傳來。他正降落在一個凹地的中間,四周不見人影。原本說好的坐標方位一點兒也不記得了。他心裡一急,放開喉嚨大喊:「薩拉!尼克!你們在哪裡?有人嗎?」他自己聽出喊聲中帶有歇斯底里的哭腔。
湯姆突然出現在他身邊,一臉的嚴肅,對他說:「跟我來,凌受傷了,薩拉在那兒急救,尼克已經去找人了。」
郁光的腳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跟在湯姆身邊,他的魂魄出竅,眼花繚亂,不斷地向湯姆提問:「她還好嗎?受傷在哪裡?應該沒關係的吧?」
湯姆是個沉默寡的胖大男人,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趕路,對郁光的問題只是回答:「希望她還好,希望她還好。」
一越過一座小山包,郁光就看到一群人圍在那兒,他拔腿就跑,在下坡路上扭了腳踝,一個跟頭摔了出去,他不顧疼痛的腳脖子,跳起身來衝下斜坡。及近,見到凌晨平躺在地上,眼睛閉著,臉白得像紙一樣。薩拉跪在旁邊,正試圖把凌晨的頭部墊高些。還有兩個穿著汗衫短褲的陌生人是慢跑路過的,那個胖女人唐娜跟他們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表誇張地朝天翻著白眼,口中不斷地喃喃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郁光撥開人群,在凌晨身邊蹲下,他的手還沒伸出去,薩拉就阻攔道:「郁,別碰她。我們不知道她傷在哪裡?」是的,凌晨看起來就像在草地上睡著的安琪兒一般,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傷處,只是臉色格外蒼白,比平日的蒼白更多了一份非人間的氣息,她的眼皮不時閃過一絲抽搐,顯示出生命痛苦的跡象。除此,沒有呼痛,沒有呻吟,沒有任何兇險的受傷癥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