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花腔(7)
我次見到葛任,是在那年的初雪之日。當時,我與白聖韜、張占坤在河邊散步。河水尚未結冰,有一小船於飄雪的河面上行駛,別具風味。船上所坐之人,即為田汗與葛任。因范繼槐曾托我探聽葛任病,故我向白聖韜道,風聞葛任巳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今見此人,方知謠傳也。白聖韜雲,葛任確有肺病,並業巳加重,得便請我前去一診,以尋療治之策。蓋一周之後,白聖韜引我去見葛任,雲葛任咳嗽結胸,病勢甚危,問我可有良策?我於一間窯洞之內見到了葛任。洞中陰沉黑暗,點燃蠟燭方能看清洞中景象:倚牆有一木桌,上置一銅製筆筒,內插兩支毛筆,一支紅藍鉛筆,一支水(鋼)筆。還有一本托爾斯泰小說選,商務版的,譯者為瞿秋白。我曾翻了那本小說,上用紅藍鉛筆畫了諸多杠杠,眉批與校正亦繁如輻輳。他道,欲重譯托氏此著,並寫一弁。又雲,他於白聖韜處聞知,我是到過俄鄉的。他嗓音低沉,似彈琴之時踩著踏板。我好勸他細心養生。他道自感時間緊迫,總完不成分內之事,且又是愈聚愈多。譬如,他欲籌資在延安出版魯迅文集,然至今仍不得其果。他似乎並非要我診病的,而是要與我閑談。他曾問及俄語地名\"阿斯塔波瓦\",原意為何。我坦不知其詳。他說他到過\"都臘\",曉得\"都臘\"之意為\"堵截\",卻不知\"阿斯塔波瓦\"的俄語原意,只知它是一個小火車站的名字。后,經張占坤提醒,我方知\"阿斯塔波瓦\"乃托爾斯泰死亡之所一於葛任而,他的\"阿斯塔波瓦\"當為二里崗。
二里崗之事,聞自葛任好友黃炎。當是時也,黃炎曾來醫院就診。雲自聞葛任戰死以來,他常常竟夕難眠,以致頭暈目眩,呼吸不暢。並雲,他欲撰寫葛任英雄事迹,欲提升其精神,以勵後人。不知何故,其後我並未看到黃氏之鴻篇……不久,拾糞運動開始。同窗張占坤被收審。有人前來調查我與張占坤之往來,暗示我可揭張占坤,以求自保。我思謀良久,設若我閉口不,便是死路一條,與內人團聚無望矣。思前想後,我道出他曾說起捻軍長征,意指紅軍長征並非史無前例。調查者忿然道,僅此一條,便可令他去見閻王。因毛曾訓示,長征是宣書,是宣傳隊,是播種機,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歷史上從未有過此等長征。運動尚未終結,張占坤就給砍了頭。傳聞他屈打成招,承認自己為政府派至延安的特務。占坤先生是被我這個真特務送上斷頭台的。自此以後,我時時自責,愧疚不巳,難以自拔。1947年3月12日,政府軍空襲延安。我被彈片擊中,隱身於一窯洞之中,如一隻狗舔著自己的傷口。是時雖為春天,卻是大雪紛飛。3月18日黃昏,政府軍進入延安,我被當做紅軍俘獲。幸虧我傷的是腿。設若我的口腔被擊穿,不能語,我便會被政府軍擊斃,他們獲悉我之真實身份,反而興緻大減。他們巴不得我是紅軍,好報功請賞……
到了西安,范繼槐曾來電催我返渝。我告之,腿傷未愈,不能如電遄赴,希諒……此後多年,我是既不**,亦不阿蔣,躲進小樓成一統,苟全性命於亂世,若桃花源中人……
讀者可能還記得,在本書的第一部分,白聖韜曾提到,張占坤之死是因為他的揭。現在看來,張占坤的被政頭,功勞還應該有蕭邦齊先生一份。我把這事告訴了白凌,說她的祖父白聖韜對張占坤的死並不能負全部責任。我的本意是要替她的祖父開脫些責任,可她卻一點也不領,還說,那反正都是\"狗咬狗\"。
談詩論道我們還接著說。大概過了個把月,有一天,戴笠將我叫到了重慶中山路,軍統總部漱廬就在那裡。什麼,不知道漱廬?這樣吧,哪天我帶你去住兩天,保管比住五星級賓館還舒服。瞎!只要想想戴笠曾在那裡辦公,你就知道那裡該有多舒坦了。當然,歷史在進步,無論是硬體還是軟體,都有很大展,所以比以前還要舒坦。
戴笠啊,這個人長得有點像貓科動物,笑面虎一個。這個人還是很有學問的,這從名字上就能看出來。他的名字來自《詩經》: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當然,他的名字本身就提醒了你,見了他一定要作揖。所以每次見他,我除了敬禮,還要拱手作揖。我這輩子可沒少作揖。不過,真要說起來,作揖可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啊。在全球化的今天,由於艾滋病的流行,我曾在大會和小會上反覆講過,要用作揖代替握手、接吻,因為可以減少傳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