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花腔(9)
我聽田汗說過,好端端的一個碉堡,一炮就給轟掉了。***當時**用的是普伏式山炮,德國造。還有102口徑的重迫擊炮。那玩意兒厲害得很,打碉堡就跟敲核桃似的。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那時候,紅軍已經準備撤退了,只是我們還蒙在鼓裡。有一天,我和葛任正在散步,突然看見一隊紅軍沿著白雲河往西走。有一個背著軍鍋的坎事員,是個老實人,他來向葛任行禮的時候,冰瑩問他,你們要去哪裡?那人沒有說話。那人走了以後,冰瑩說那人沒有禮貌。你聽聽,都什麼時候了,冰瑩還禮貌長禮貌短計較著呢。葛任對她說,上面不讓他們亂講,他們自然只能當啞巴,這是鐵的紀律。就在同一天,我看見我那個相好手上起了血泡,就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她們都在編草鞋,每個人要編五雙。她呢,覺得應該追求進步,不能給我丟面子,就額外多編了兩雙。喲嗬,不對勁啊。大敵當前,放著工事不挖,打那麼多草鞋幹什麼?晚上睡覺,我從她的頭裡聞到了一股香氣,炒麵的香氣。我就問她,白天是不是炒炒麵了。她說是啊。這一下我心裡有數了。我連忙去問葛任,葛任剛從瑞金開會回來,應該知道。他說他已經問過李德了。李德講了,那支紅軍是剛組建的,拉到前線鍛煉鍛煉,這是鷹最初的飛翔。多年以後,我在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里看到了這句話。這是鷹的最初的飛翔飛翔?問題是,明明是撤退,為什麼要說飛翔呢?我不放心,就又去問了田汗。可田汗說他也不知道。我對他們說,我們還是趁早準備,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他們問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就講了講草鞋和炒麵。他們立即交代我不要亂說。葛任還對我說,楊修的故事你總該知道吧?小姐,你知道楊修嗎?,楊修是三國人,聰明絕頂。曹丞相出兵漢中討伐劉備,有一日定口令為\"雞肋\"。楊修同志眉頭一皺,立即猜出曹操要撤兵了,於是他就到處亂嚷嚷。他不知道,他猜出曹操用意之日,就是他命喪黃泉之時。聽葛任這麼一說,我的脊梁骨都麻了。
我記得,就在我懷疑將要撤退的第三天,我遇到了胡安。自從到了蘇區,我再沒有見過他。他在一個山溝里建了一個造假窩點,領著一幫人製造偽幣。那些偽幣是要在白區用的,曾給國民黨的金融體系造成很多麻煩。胡安賣家業賣來的錢,全都用來購買造假設備了。他還造了許多假美鈔,上面印著美國任總統華盛頓的頭像。跟真的一模一樣,上面也印著一行字,我們信仰上帝這次見到他,我以為他掌握了什麼報,來和女婿商議良策的。我旁敲側擊,問他聽到了什麼風聲,可他卻是個大糊塗蛋,什麼都不知道。他說,他是來看巴士底的。後來,他憋不住了,終於說出他是來演戲的。演戲?演什麼戲?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正要走開,他又忍不住了,說他在山溝里都快憋死了,他一生視錢如糞土,現在讓他每天和錢打交道,煩都煩死了。他早就不想幹了,想出來演戲,可領導不放。現在,領導終於開恩了,讓他出來過一把戲癮,參加《想方設法要勝利》(《無論如何要勝利》)的演出。還說,在法國時他就演過戲,當時演的是莎士比亞的《麥克白》。說著,他就眉毛一挑,有板有眼地給我背了一段莎士比亞的台詞怎麼樣?他問我。實事求是講,他還真是一塊演戲的料。他真應該留在上海,和阮玲玉演對手戲。他對我說,多年來,他一直沒有機會登台,現在總算逮著機會露一手了。我問他演什麼,他說演英雄人物沒意思,因為你得板著臉說話,他要演就演白匪。他還順風扯旗,說導演對他很欣賞。我後來得知遠不是這麼回事。原來,演白匪的那個同志鬧緒不演了,才輪到了他。胡安當時很激動,臉色通紅。我盯著那張臉看了半天,想,莫非我多心了?倘若行將撤退,組織上哪還有閑逸致,讓大家看戲呢?
演出地點是尚庄。前面說了,冰瑩原來也在裡面演一個角色,可那天,她偏偏沒去,是另外一個女演員演的。我這才從葛任那裡知道,冰瑩懷孕了,不能再淋雨了。對,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她沒去,葛任也沒去。瞿秋白那天來找葛任,討論拉丁化方案,想去也去不成。我?當然去了。雖然下著雨,但還是去了,不能不給胡安面子啊。胡安化了裝,帽檐朝後,裝模作樣地抽出皮帶,嚴刑拷打台上的那個女人,非要讓人家交代紅軍的下落,還不時在人家的臉蛋上左摸一下,右摸一下。我一看他那個樣子就樂了。我旁邊的一個人也梧著嘴笑個不停。我一看,那人正是楊鳳良。楊鳳良得意地告訴我,他認識那個女演員,因為她常去找他的相好,要跟她學唱歌,跟她學茶藝。我們影響旁邊的人看戲了,他們讓我們閉嘴。我看見他們都握著拳頭,不停地喊著打死白匪。你說得對,這說明胡安演技髙超。我和楊鳳良也跟著喊打死白匪,打死白匪。什麼叫白匪?**稱紅軍為赤匪,紅軍稱**為白匪。為了讓胡安知道我們在為他捧場,我和楊鳳良把嗓子都喊啞了。胡安別提有多得意了,又是叉腰,又是吐痰,在台上橫著走過來,橫著走過去,就像一隻大螃蟹,吐白沫的大螃蟹。把那個女演員\"打昏過去\"以後,他戀戀不捨地回到了幕後。我記得最後一幕是這樣的,那個女演員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表了一通演講,然後高呼蘇維埃共和國萬歲,斯大林萬歲,紅軍萬歲,打死白匪,打死蔣介石,打死湯恩伯。就在她振臂高呼的時候,舞台前面突然亂成了一鍋粥,接著是一聲槍響。事來得太突然了,我還以為白匪殺過來了。等我迷過來的時候,我才知道是觀眾在放槍。而應聲倒下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革命引路人胡安。他剛從台上下來,還沒卸裝呢。他太性急了,急著向觀眾打聽對他的演技有何反映,可還沒有問出個所以然,就吃了一槍。他躺在一攤雨水裡面,嘴張得很大,眼窩裡都是泥,有一隻耳朵也被打豁了,看上去就像拉丁字母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