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紅肚兜(9)
吳媽說:\"婉兒啊,你聽說過牛郎織女的故事嗎?聽說過王母娘娘嗎?\"
溫婉搖頭。
吳媽的臉忽然雲開月朗起來,她看著窗外,看著那蓬勃的綠色,然後她的喉嚨里出了一串戲劇台詞般的語音:
\"牛郎啊,是個老實的小夥子,織女有一天到凡界洗澡,被牛郎看到了,就偷偷抱走了她的衣服,後來返回天上的時間到了,織女沒衣服穿就留在了凡間,跟牛郎成了親。這事被王母娘娘知道了,派人把織女搶了回去,牛郎在後邊追呀,快要追上了,被王母娘娘劃了一條天河,從此牛郎織女就天各一方了,只有每年的七月七日才能隔著天河相會一次。我小的時候哇,到了農曆七月七日這天,就把一隻小鏡子放在水裡看天上的牛郎和織女,要是躲到黃瓜架下,還能聽到他們的哭聲呢。\"
吳媽說著說著就閉上了眼睛,從此再也沒有醒來。她手裡那個油氈紙包永遠地留給了溫婉。但溫婉沒有立刻打開看它,當她離開村莊,到城裡謀生的時候,她才把吳媽的秘密打開,她看到一張男人的照片,男人穿著中山裝,像一個革命軍的樣子。還有一塊繡花手帕,一看就是吳媽的手藝。男人與手帕,莫非吳媽一輩子就是為了這個男人苦守一生?
溫婉想不出更多的故事和內容,她還小,男女之歡尚屬她的禁區。又過了若干年,當她有了自己的生活,並耐心經營的時候,她忽然現了一個道理:女人一生常常被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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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晴從命門裡出來,就陷入了一個黑洞,一個可怕的黑洞,她的哭聲被那無邊無際的黑淹沒了,她的生命因此而顯得輕飄。
黑是一種可怕的感覺,它先讓人恐怖,然後就令人慌亂和不知所措。
溫晴在黑暗裡嚎哭著,她的哭聲大膽而執著,彷彿在抗議母親將她的軀體生在這麼一個地方,這是全世界的骯髒之所在,是人類的骯髒之所在,是溫家祖祖輩輩的骯髒之所在。她甚至嗅到了臭味,一股令人嘔吐的臭味,那是迎接她生命出生的奶水和蛋糕嗎?她嚎哭著,盡嚎哭著,為了這嗆人的臭味。她不明白,媽媽為什麼把她生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是看不見陽光的地方,是影子躲藏的地方,是老鼠宴會的地方,是蒼蠅蚊子歡樂的地方,是蛆蟲橫行霸道的地方,是人類見不得人的地方,是人類把自己體內的毒素排泄掉的地方,這個地方卻成了她生命的誕生地。
溫晴能不哭嗎?
她的哭帶著一種宿命的蒼涼,帶著人類與生俱來的苦難,在一個快要黎明的黑暗中,匯成悲愴的音符,雖不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卻也譜出了一支茹苦的音符,溫晴在這樣的出生地被母親溫婉決定了人生的基調。
她在母親的褲襠里向外蠕動,那是動物的蠕動,是人本能的蠕動,當溫晴身體上的臍帶被母親用一片尖銳的瓦當斷開的時候,她在那腥臭冰冷的地上打了個滾,奮力地哭了一聲,就一頭扎進母親溫暖的懷抱中了。母親用她的胸懷和淚水把她體內分裂出的小生命打理乾淨,她無法猜測這孩子的命運,她只能給她生路,一條活的生路,至於怎麼活,那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許多年以後,當溫晴伸展著健康的四肢喊媽媽的時候,溫婉總是憶不起她是怎樣把她帶活的,在一般人看來,生在毛廁里的孩子能活著是不可想象的事,溫晴創造了一個神話。
\"老天睜眼了吧?!\"每逢有人問起溫晴的歷史,溫婉就給對方一種宿命的解釋,然後她再也不肯多說什麼了。
溫晴就默默地看著母親,看她臉上的淚水越流越長,比河水還長。
溫晴於是輕輕地唱歌,一種兒歌,母親教她唱過的:\"芭蕉樹,搭拉枝,上面坐個小閨女,小閨女愛吃桃,桃有毛,愛吃杏,杏又酸,愛吃栗子面蛋蛋。\"
溫晴只顧唱,她想給母親一點快樂,可她現母親是個對快樂不敏感的女人,她總是活在一種蹙眉的狀態里,她的眉毛像遠方的青峰似的,不是那麼濃烈的青峰,而是緩緩起伏著的,帶著純粹的秀色。母親的眉毛一心一意地蹙在青峰之中,確切地說是蹙在自己的回憶之中。如果說三十歲之前的溫婉在醒紅院里佔盡風流的話,那麼三十歲以後的她就給自己的生活定了一個基調,那就是回憶。她的回憶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之中的,她的手總是在絲線和軟緞之間穿梭,要是她突然停頓了一下,那一定是被刺扎了手指,她哎呀著把手指吮進嘴裡,然後她的眼淚就默默流了下來,這個時候要是溫晴在她身邊,一定會說:\"媽媽想爸爸嗎?他在哪裡呀?為什麼不見我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