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二章五鳳鳴學堂(3)
一時,他站得累了,便挪挪步。轉臉時,水泥電線杆上,兩張油印廣告赫然入目:「你有羊癇風嗎?」「祖傳秘方,專治遺精。」他吐一口,噁心。剛轉身,就見旁邊的路燈下,七八個老漢圍著下一盤象棋。直嚷。擠在一起,都坐個小板凳。都拿一把扇,往別人身上搖打。「進兵!」「別——跳馬!」「不行……」一個老漢跳起來:「熊規矩!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就討厭這號人!……」花鏡落到鼻子上,他急忙扶住。幾個老漢就勸他:「何必?都鬍子一大把的人了。玩呢!」那老漢「呔」一聲,才重新坐下。
他茫然地離開電線杆,沿牆根彎過街心。慢慢往南關去了。他低垂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走得極慢,極不願。等著他的彷彿是一座牢房。終於出了南關。一片黑暗。他閃進鳳鳴中學,便不見了。
他是地龍。
高考結束已經半個月。一出考場,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和人對一下題目,錯了不少。算算總分,和錄取線起碼要差六十分。在高考角逐中,這是個遙遠的距離。
不論家在農村,還是家在縣城的同學,都已捲起鋪蓋回家。縣城的同學估計自己升學無望的,已開始尋找就業門路。他們不著急,反正遲早會有工作干。林平考得好一些,但沒有把握,最後一堂考完就直奔團縣委去了。他有考不上的打算。在校期間,林平是班長,又兼任著校團委副書記,和團縣委關係密切著呢。
貓貓成績差,乾脆就沒有參加高考。臨走前那天晚上,她把地龍約出去,說:「我才不受那份洋罪!世上天寬地闊,我就不信只有上大學一條路!」「你準備幹什麼?」地龍憂鬱地問。「……暫時不告訴你。我已經有了打算!」對自己要乾的事,她永遠充滿了信心。
兩人沿著一條小河溝慢慢走。良久都沒有說話。不知什麼時候,貓貓牽住了地龍的手。一向不肯安靜的她,居然像個小妹妹似的偎依著地龍,默默地轉遊了半夜。
他們相愛已經兩年了。一個是孤僻的鄉下孩子,一個是潑辣的縣城姑娘。他們之間的差距那麼大,誰也不相信他們會產生特殊的感。但他們產生了。並且默默地相愛了。其實如果深入到他們的心靈深處,就會現,這兩個極點之間,竟幾乎沒有什麼距離。那是心靈的溝通和貼近。
貓貓的父親是一位農藝師,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最偏遠的柳鎮當農業技術員。六十年代初,他被縣農林局借用,把家搬到縣城。六二年,貓貓出生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了。農藝師是個右派,又是借用人員,加上工資低,不可能再娶女人。從此家中無人照料。他又當爹又當媽,忙裡忙外。貓貓還有個姐姐,正讀中學。農藝師下了班,便忙忙地燒菜、做飯,把大女兒打去上學了,再喂貓貓。餵飽貓貓,自己匆忙扒碗飯,又去上班。貓貓便被鎖在家裡,任她哭鬧。她特別愛哭,哭得又響。一覺醒來找不見人,便哇哇大哭。鄰家的人同她,開始還扒住門縫往裡看看,和她逗一逗,長了便厭。貓貓的哭聲攪得四鄰不安。後來,農藝師便用東西把所有漏氣的地方都堵上。他膽兒小,怕得罪人。屋裡一片黑暗,貓貓哭得更凶。外頭的人聽起來,聲音卻極悶,像嘴裡塞著東西。她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便亂蹬。屎尿沾得到處都是。農藝師下班回來,常見到貓貓從床上摔下來,光著屁股在地上號啕,頭上臉上碰得青紫淤血。他便流下淚來。可他沒有辦法。一上班,又把她鎖在家。
貓貓長到兩歲,不能老睡在床上了。她要玩。要下地玩。但又怕她打壞東西,或者弄出火來(灶間也在同一個屋裡),農藝師上班前,便用繩子拴住她一隻腳,另一頭拴在床腿上。床前放一隻矮方凳。使她能爬上床睡,也能下地玩。但活動範圍僅四平方米。床上擺了些積木、布娃娃之類的玩具。一切安排停當,農藝師才鎖上門去上班。
貓貓被拴了兩年多,那條床腿被繩子磨得溜滑光。她的兩個腳是輪換著拴的。雖隔著褲腳、布襪,腳踝子還是被磨得流血、化膿,慢慢結成痂,長成厚厚的趼皮。後來,貓貓長成大姑娘了,她的兩個腳踝子還是比別的姑娘粗大。貓貓被拴上繩子時,常問:「爸爸,你幹嗎老拴上我呢?」農藝師說:「怕你亂跑,打壞了東西。」「人家的小孩也上索子嗎?」農藝師眼圈兒便紅了,騙她說:「上索子。小孩都要上索子的。」貓貓便不再問了。她相信爸爸的話。而且,她無法對比。長到三四歲,她幾乎沒看見過別的孩子。後來有一次,一群鄰家的孩子在門口玩耍、奔跑,吵吵鬧鬧的。貓貓經不住誘惑,下了床就往外跑,沒跑幾步就絆倒了。她腳上有繩子。於是,她把身子趴下,把繩子扯緊了,竭力從門縫裡往外瞅。她意外地現,人家的孩子腳上都沒有繩子!於是,她大哭起來。等爸爸下了班,她便鬧:「我不要繩子!我不要上索子!人家的孩子都不拴的。爸爸騙我!爸爸是大壞蛋!嗚嗚!……」爸爸哭了。還在猶豫。姐姐也哭了,上前為她解開。從此,貓貓才獲得了一點自由。但也就一點。她還得鎖在家。只能扒住門縫往外看。看別家的孩子玩。看得饞了,便喊:「喂,你們能放我出去嗎?」孩子們好奇,便圍在門前,嘰嘰喳喳想辦法。有的找來磚頭、鎚子,從外頭砸鎖、砸門。但砸不開。貓貓便哭。孩子們也哭,很同她。就呆在門口玩,能讓貓貓看見。但長了,孩子們又厭,要往別處去玩。貓貓便罵,他們也罵,就隔著門打起仗來。孩子們往屋裡摔碎磚頭,貓貓便甩油瓶、醋瓶,拿鏟子往外捅。捅破一個孩子的手。孩子們便罵她是流氓、是犯人,不然怎麼老關著呢。貓貓不知啥是流氓,但肯定是罵人的話。也這麼罵他們。農藝師回來,一看什麼都摔爛了,就打她。貓貓便極仇恨爸爸。有一次,她居然砸爛玻璃,爬窗戶跑了出來。她和那一群孩子打了一架。她被打破了頭。但她沒哭。她覺得自己很英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