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狼和狐的後代(2)
人總愛想法兒找自己的優越處。這是天性。
柳鎮和一般鄉下村莊比,確有值得豎大拇指的地方。這裡有街道,有鄉政府,有中學,有各種商店鋪子。買布,理,幹什麼都比鄉下方便。叫法也文明。鄉下人管買布叫扯布。扯——往哪兒扯?怎麼扯?好像不用付錢,到店裡扯一塊就能走似的,走得了嗎?笑話。還有,鄉下人把理說成剃頭,猛一聽像砍腦袋。嚇死人。鎮上人連喝茶也和鄉下不同。鄉下人喝茶都是自飲。用大白碗。家裡來了貴客,翻箱倒櫃找出一把紅糖放進去。拿筷子,或者乾脆用一根指頭攪拌一下,雙手端上去。看上去很恭敬。鎮上人偏瞧不起。嫌臟。而且那糖水酸不嘰嘰:女人坐月子才喝這玩意兒!鎮上人喝茶,多是拿茶牌到茶館里提。喝茶用杯子。放茶葉。端起來慢慢呷。偶爾含到嘴裡一片茶葉,仍舊吐——用鮮紅的舌尖那麼一送——進去。茶葉盪一盪,又浮在杯子里了。鄉下人看了噁心。可鎮上人卻說,這叫品茶。雅得很呢。
這幾年,柳鎮又格外地闊起來。每月三、六、九逢集。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六月六、七月七之類節忌日,還有大廟會。前三后四,一連數日。四省交界地的人都來看熱鬧。有買的,有賣的,但轉一百圈,錢還得花到柳鎮。柳鎮人多地少。荒灘都成了樹林。剩下的每人只合三分田,多用來種菜。因此鎮上百業興旺,幾乎家家都有賺錢的行當。逢集逢會,柳鎮人坐收漁利,笑眯眯地說:「鄉下人又孝敬來啦!」
街面上人財大氣粗,看鄉下人都是斜著眼。鎮上人和鄉下人生糾紛,一擁齊上,欺生。鄉下人憋氣、眼紅,但沒辦法和他們較量。論打架,鎮上人多勢眾;論吵嘴,鎮上人多嘴雜;論財,鎮上人佔地利之先。連街面上最沒本事的孔二憨子,也有生財之道。他沿街壘幾個廁所,一個集日光大糞就收千把斤,賣二三十塊!鄉下人便生氣。一日,一個鄉下漢子進廁所,邊解褲帶便罵:「娘的!老子把錢花這裡,大便也得丟這裡。街上人吃屎都香!」可巧孔二憨子也在,正拎著糞巴掏糞。他一聽,上了蠻勁,拿沾得糖牛似的糞巴沖他一指:「咋?你嫌虧?虧就不要拉!」那漢子也蠻:「不拉就不拉!」提上褲子就走。走幾十步換個廁所,剛想進去,孔二憨子又在後邊吼:「這是老子的廁所,不許你拉!」「不拉就不拉!」那漢子又走,孔二憨子又跟。後頭尾了一群看熱鬧的人。一連跑了七八個廁所,全是孔二憨子的轄地。那漢子肚急,便大步流星往鎮外奔。孔二憨子也大步流星後頭跟,一邊笑嘻嘻地嚷:「拉了!拉了!拉……」果然,那漢子突然彎下腰,終於沒跑出街口,便拉了一褲子。孔二憨子撫掌大笑而歸:「哈哈哈哈哈!……哈哈!……」偌大一條漢子窘得無地自容。圍看的人又笑又憐。一位鄉下老者勸戒道:「這種事,充不得好漢喲!」「我操他娘!」那漢子一蹦老高。
不管鄉下人怎麼罵,柳鎮居民的飲食、住宿、穿戴,還是越來越講究了。他們的日子愜意著呢。一到晚間,便尋各種消遣。美中不足的是,街上可供消遣的事並不多。鄉里倒有個電影隊,但得下鄉。各村爭著請。鎮上一月才能輪一次。
街上人精力無處泄,於是各種事就出來了。
一是打架鬥毆。街上人自己也打。主要是尋鄉下人打。並不一定要為什麼。鄉下人來趕集,幾個愣小子迎上去:「你剛才為啥罵人?」鄉下人愕然:「我,我沒罵人哇!」「嘭!」一拳打過去,「罵了還不承認,欠規矩。揍!」幾個人吶喊一聲,將鄉下人暴打一頓,揚長而去。尋樂子。如果這事鬧到鄉政府,交民政助理老裴解決,問半天問不清楚。他便裁斷:「罵人不對,打人也不對,先罵先不對,后打后不對。你們都不對!」不了了之。鄉下人白挨一頓。由是,鄉下人和鎮上人的對立也就愈重。
二是追男逐女。一到晚間,便會有許多黑影出街走巷,向鎮外的野地里、柳林里鑽。那成雙捉對的男女,並不一定是談戀愛的青年。其間也有些是少婦,男人也多是已婚的男人。鄉下人感嘆,柳鎮是個污水坑,鄉下好女子嫁到柳鎮,不上三五年,也學得瘋瘋癲癲,浪里浪氣。雙方一個眼神勾上了,低語一陣約個地點,晚上便去赴約。一到柳林碰上,便摟抱一起,嗚咂有聲,五分鐘完事,提上褲子就往迴轉。男人喘吁吁拉住:「忙什麼?再呆一會兒。」女人打掉他的手:「孩子在家哭呢!」男人又追上來:「下次什麼時候?」「沒準!」「明兒這時候,我還在這裡等你?」「想得好!」風急馬快地上了。這時候,男人就得想一想,天明該買點什麼東西送她。要不,就得另打主意。然後倦倦地也走了。一場好戲,開場快,散場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