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章狼和狐的後代(4)
老柳樹底下,是街上最熱鬧的去處。黃毛獸借用茶館門前說書,最相宜不過。兩家搭檔已有數年,相處甚洽。放妮尤其樂意,也好藉此多賣幾個茶錢。黃毛獸白天說書,聽眾多是趕閑集的鄉下人。晚上說書,聽眾便清一色是鎮上人了。一到晚間,男女老少提個小板凳,從四面八方圍攏來,聽黃毛獸說書。什麼《三俠劍》、《大五義》、《小五義》,什麼《大紅袍》、《施公案》、《包公案》。
黃毛獸一肚子戲,只是有個怪脾氣。高興了,能連說一個月;不高興了,十天半月不開書場。特別說到緊要處,他突然停書,不說啦!看把人急得吧。三番五次派人去請。來不來,還要看他樂意不樂意。他架子大。他知道街上人離不了他。黃毛獸只要開書,見天收入二三十塊。他不在乎錢。順著他,什麼都好說。「老黃,你大侄子生病,錢……」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把:「拿去花!」數也不數。你只要經常用一種感激、佩服的目光看著他就行了。
黃毛獸四十多歲。身高二米開外。兩肩寬而背稍駝。叼著煙,眯眼看人,一臉不屑。猛睜眼,眉插鬢角,虎虎生威。只是頭疏而黃,軟軟地披垂額前,天真如黃口小兒。這是個一眼看不透的人。街上人都懼他三分。他身後常跟一條赤褐色豺狗,個頭不大,卻極為兇猛。從不搖尾,也不看人。只陰陰地走。街上的狗成群,尾住它吠。那豺狗也不慌,依舊陰陰地走。突然轉身,閃電般攻擊,一嘴咬住一條狗的喉嚨,血汩汩淌。所有的狗都嚇得跳開,圍住它狂吠。它也不動,死死咬住那條狗,任它掙扎。那狗死了。它丟下走開。這條豺狗是主人的驕傲。
黃毛獸有著複雜的經歷。他沒有父母兄弟,曾隻身一人在外飄泊多年。前幾年回家,帶來一個小媳婦,當時只有十六七歲,現在也僅二十歲出頭。人長得水蔥似的,可惜是個啞巴。尋常,黃毛獸把她鎖在家,像養那隻畫眉似的養著,什麼活也不讓干。嬌。他不說書時,就一閂大門,摟著啞巴睡覺,大白天也脫得赤條條的。再不,就逗那隻畫眉。豺狗、畫眉都是回柳鎮時帶來的。街上養畫眉的有三十幾家,誰的畫眉也比不上他的畫眉叫得動人。那聲音特別的凄婉,盪人心魄,催人淚下,總像在訴說什麼。啞巴一聽就淚漣漣的,像是勾動了什麼心思。街上人懷疑,黃毛獸對那隻畫眉做過什麼手腳。不然,好端端一隻鳥兒,何以會如此叫法呢?
啞巴,畫眉,是黃毛獸的兩件寶。一個春天,他都呆在家沒有說書了。他愛煞那兩個物件。他老想守著。
可是這幾天,黃毛獸忽然來了勁頭,夜場連著日場,天天說書。白天說《三俠劍》,給鄉下人聽;夜晚說一部奇書《金瓶梅》,給街上人聽。《金瓶梅》解放后沒有出版過,或許民間少有收藏。但肯定極為稀珍。也不知他從哪裡得到的,從未見他露過。黃毛獸猛一講要說《金瓶梅》,鎮上人皆不知為何物,也就不經意。倒是賣瓜子的江老太透出一句口風:「這書,天下第一**。我十二歲便看過的。」江老太此一出,石破天驚。街上人全轟動了。黃毛獸錦上添花:「這部書算我白說,分文不取!」有人打趣:「老黃,你的錢花不完了吧?」黃毛獸一笑:「什麼話!素承街坊捧場,我老黃送幾場戲算什麼!」
其實,街上人明白,他在和開書鋪子的表弟——那個叫地龍的黑小子摽勁!他們剛打完一場地皮官司,黃毛獸居然敗訴!官司了,事不了。街上人也憤然:「羊群里跑進個驢,那黑小子算什麼東西?一個鄉下人!」
二書場正熱鬧
柳鎮的夜色來得更早一點。
一縷一縷的炊煙,從幾百戶人家的房頂升入高空,消散開來,把胭脂樣的晚霞染成蒼灰色。晚霞似乎不甘心於人間煙火的浸染,奮力向四面八方投射出晶瑩的光束。於是,天空又呈現出奇異的五彩:粉紅、靛青、藍紫、橘黃……然而只不過一瞬間,夜幕便無聲地滑過,覆蓋了這一切。隨之,一顆、二顆、三顆……星星跳出來,閃著寶石一樣璀璨的光,使無邊的夜幕像一匹黑緞抖抖拂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