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五章(11)
磨房小院掩在樹枝下,還未落盡的樹葉在風的吹打下跟雪花一道飄下來,院里積了厚厚一層樹葉。枯黃的葉子出深秋的光芒,冷漠地瞅著她,燈芯立磨溝沿上靜靜地望著小院,小院里飛出的嬉笑蜜蜂樣蟄著她的心,默站了許久,卻鼓不起勇氣走進去,只好悻悻踱著步子回來。
一股謠在溝里隱隱約約傳開,木手子這天鍘完草,想起自家就要生仔的母豬,腳步子疾疾往屋裡走,路上碰到藥鋪里出來的日竿子。木手子本想避開,日竿子卻套近乎地道,你家母豬要生了?木手子點點頭,沒心理他。日竿子厚著臉皮道,你可得操心呀,小心生出一頭象來。木手子覺得他話裡有話,忍不住說,有啥屁放響堂點。日竿子這才神神秘秘說,你看馬駒像誰?
已經竄了老高的馬駒的確越來越像一個人,尤其跟在二拐子屁股後頭顛顛顛跑時,簡直就像一個模子倒出的。稍稍有點腦子的人瞥見了,就能猜出點甚麼。木手子啥話沒吭,掉頭走開了。可自打這次后,關於馬駒身世的傳卻牢牢攫住他的心,令他無法擺脫。溝里的閑話越來越多,有些甚至說到他面子里。木手子覺得不能袖手旁觀了,他清楚謠就出在藥鋪,日竿子跟芨芨天天蹲裡頭,下河院怕甚就編排甚,甚至連老東家莊仁禮的事也抖了出來,溝里一時驚叫四起,下河院的威信瞬間遭到顛覆。
形勢已經相當危機,根本不容木手子做任何猶豫。這個時候他想起了老東家莊仁禮,想起了老東家臨閉眼時跟他安頓過的一句句話。下河院對他來說,是神聖得不能再神聖的地兒呀,木手子經過一番慎思,終於做出決定,他要讓閑話徹底消失,再也對下河院構不成威脅。
只有徹底消失。
冬天的夜黑得早,一家人圍著火爐吃飯時夜幕已罩住了村子。這天木手子特意宰了只雞,老婆豆秧兒心疼地說,好端端的殺雞做甚哩,天天在院里吃還沒解掉饞。木手子邊給豆秧兒夾肉邊說,不就是只雞么,哪天想吃了,我把牛也宰給你。豆秧兒不明白男人的心思,聽他越說越沒邊,賭氣地說,都宰完就剩我了,你也宰了吃掉吧。木手子倏地黑臉道,夾住吃肉。
吃完飯時辰尚早,木手子到村巷裡走了一遭,天陰得很實,說不定半夜雪便落下來。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著,有幾家院里已飄出隱隱的叫聲,都是些還沒兒子的人家,天一黑便急不可待地出聲音。木手子覺得可笑。想想這溝里很多事,都覺可笑。可他笑不出聲,他的心被將要生的事兒牢牢捉住了。那是件可怕的事,但他必須得做。
他在村裡一直轉到人睡定,這才走進下河院,摸進草房。進草房的一瞬,他似乎猶豫了下,可見他還是不那麼堅定。但,他想起了後晌在院里見少奶奶燈芯的景,少奶奶燈芯一定也是聽見了謠,而且,聽的一定比他還多,要不,臉沒那麼陰。少奶奶燈芯好像嘆了一口氣,然後,遠遠地望住後院里玩的馬駒,馬駒正在圍著三杏兒,問野種是個甚?三杏兒一時不好做答,傻傻地盯住少奶奶。馬駒又問了聲,少奶奶燈芯撲過去,要打馬駒,嚇得他一把拽住了。
想到這兒,他不再猶豫了,猶豫有時是會害大事的,木手子從沒為下河院做過甚大事,這次,他要做一件!
草堆里取出從北山帶來的東西,這東西是他從十幾個想法中選定的,還是買騾子時在一老財家看到的,連下河院都不知用這玩藝。踩著夜路他順當地摸到李三慢藥鋪外,果然亮著燈,門縫裡飄出淫蕩的笑,還有日竿子的聲音。他興奮極了,擰開桶蓋,一股煤油味撲鼻而來。這可是他花四隻羊的銀兩打財主家買的呀,沒想,沒想用在了這個上!藥鋪邊上是草垛,他先把白日里瞅好的兩根木頭抱過去,牢牢堵住門,這才極輕極興奮地把煤油澆上去。門,窗,草垛……他做得細緻極了,一點疏忽都不留,一點聲響都沒出。一切做完,他狠狠地笑笑,最後才掏出洋火,哧一聲,火苗跳起,映出他血光般的臉,這臉,平日是多親和多謙卑呀,見了誰都笑,見了誰都低眉,彷彿,他的卑微就是刻這臉上的,也彷彿,他生就是一個卑微的人,一個不被任何人看起的人。這都無所謂,要緊的,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玷污神聖的下河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