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四章藥師(10)
公公何大鵾和男人何樹槐被鎮壓后,水大梅被鎮壓團關在何家祠堂,一道關起來的,還有溝里其他幾家大戶的女眷。***白日里她們在民兵的看押下下地幹活,夜晚,還要從事一項很特殊的勞動,給民兵做鞋。縣長顧九兒說這叫勞動改造,讓這些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剝削分子和反動家屬嘗嘗勞動的滋味。
這滋味是很不好嘗的。
活了四十歲,水家大女兒水大梅哪怕過勞動啊,勞動是啥,勞動就是不讓自個閑著,把身上的力氣往莊田地里撒。這活水大梅能不會?從娘家到婆家,她的日子,就是一個汗珠接一個汗珠灑過來的。水大梅受不了的是那目光,還有那話。
西溝橋那兩聲槍響算是徹底打爛了水大梅的日子,隨著公公和男人相繼樹葉般垂落到姊妹河裡,水大梅的心,也讓姊妹河捲走了。卷得還很乾凈,很徹底。真的,她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身子飄忽忽的,就跟公公跟男人死去時的姿勢一樣,盪在空中。不論在莊田地還是在夜晚的油燈下,她都看不到自個,她飄著,樹葉一樣,讓風吹來吹去,就是落不下來。這份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其實她早已沒了感覺。
偶爾地,她也會想起一些曾經的事,比如嫁到東溝的那個夜晚,紅蠟燭跳躍著,跳得世界一片通紅。比如她跟何樹槐的一些日子,不算溫馨,但實在。還有公公這一生里丟給她的幾個令她無法猜透的謎,比如他為啥要突然間當保長,還當得很賣力。但這只是一閃兒的事,她不會讓它們持續很久,持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很無聊,這兩樣東西水大梅現在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暫且先把自個麻木住,不讓自個對已經生的事有知覺,這是她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偏是,有人要不時地提醒她,讓她的麻木成為一種妄想。
那些是跟她一道接受改造的大戶家的女人。
「都是你家那個老狗害的呀,若不是他,我們能這樣?」莊田地里,幹活的女人們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把不滿扔過來。這話興許是實話,當時,公公何大鷗的確是挑了頭,把大戶們引到了另一個方向,一個跟馬家兵的期望完全一致的方向。可這能怪得了公公?水大梅想不通,世上有些事兒,是怪不得人的。
「他要不硬逼著,我們家男人才不願往橋頭上坐呢。」這也是實話,老五糊他們挨槍那天,的確是公公逼著大戶們一道坐橋上的,可逼公公的又是誰?
水大梅原本不想,不想又由不得她,於是只好想,這一想,就又想出許多事兒。
根源還在何樹楊,若要不是他,這個家,不會這樣的。可樹楊又是因了誰?公公活著時曾罵過她,說是她害了樹楊。「都是你嬌慣的,看看,看看啊,這就是你疼愛的下場!」
她是疼過樹楊,很疼,那份疼里,有太多牛舐犢的成份,更有一顆女人的向上之心。仇家不是出了仇家遠么,她何家咋就不能出個何樹楊呢?
姊妹原是如此,在娘家是一條藤上的苦瓜,到了婆家,又是各自撲著翅膀護著別人家的雞,時不時的,還要互相啄一下。這護和啄里,便是女人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苦難。
可這一切,全讓何樹楊毀了。隨著那兩聲槍響,水大梅的幸福和苦難,就全灰飛煙滅了。那麼,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她把納鞋用的細麻繩搓起來,搓得極其認真,就像在娘家時給自己做一件嫁衣,就像花上半月工夫給何樹楊做一雙去涼州師範念書穿的鞋。麻繩在她手裡出細細的光,真是光,她能看見。那光兒一閃一閃的,就閃成她這一生。最後,光兒滅了,手裡的麻繩也搓成了,那細細的麻繩兒最後結成一根能承擔得起自己的繩子,她走進柴房,閉上眼,然後便看見滾滾的姊妹河朝她奔騰而來……
冬去春來,青石嶺再次歸入平靜。
農人們最終還是得把腳步送到莊稼地里,包括疙瘩五帶的那些民兵,也在聞到春的氣息后開始謀算著套牛下地了。啥都能荒得,獨獨莊田地荒不得。啥都能錯得,獨獨節氣錯不得。拾糧套上牛往地里走時,溝里晃晃悠悠閃出一匹馬,等走近,才現馬上騎的是孔傑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