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三歌賜一位英雄給匈奴草原吧(1)
女薩滿從走動著的高車上扶著轅干跳下來,她的手裡捧著孩子的胎衣。她得尋找一個地方,一個有標誌的地方,將這胎衣埋掉。這是她在接生以後所進行的最後一道工序。
川流不息的遷徙隊伍,仍在趕著路程。女薩滿來到一棵樹下,這棵樹叫白楊樹。白楊樹是北方的平凡的樹木。而此一刻,偌大的河套平原,空蕩蕩的,唯一的標誌物也許就是這一棵樹了。於是女薩滿在樹下掘出一個坑,然後鄭重地將那孩子的胎衣埋掉。
她埋得很深,防止有野物侵害。如果有野物將這胎衣叼了去,那這孩子一生的命運就時時會有不測。
白楊樹立在那裡,斑駁的樹身,傘一樣的華蓋。那季節大約正是盛夏,它的樹冠是如此的蔥蘢,勃勃向上,鬱黑的白楊樹葉像巴掌一樣在風中拍出雨點般的巴掌聲。在這一望無垠的草原上,它顯得如此突兀。
女薩滿鷹隼般的獨眼熠熠有光。她盤腿坐在地上——是雙盤而不是單盤,這樣更顯得鄭重其事一些,然後,兩手舉天,面對埋葬胎衣的地面,面對大河套平原,吟唱道:
「上蒼啊,賜一位英雄給匈奴草原吧,為了五花盛開,為了人丁興旺,為了這一股潮水能夠繼續流淌,永日永夜,而不至於像草原上的潛流河那樣從地平線上消失。我們保證,我們將擁戴他和服從他,像狗一樣的忠誠,像羊一樣的順從!」
女薩滿帶著拖腔吟唱著,舉目望天,兩行熱淚流了下來,打濕了她的胸前。在匈奴傳說中,在草原歌謠中,這個半人半神半巫的人物,總是適時地出現,給平庸的世俗生活以某種想象力,讓這個彼此孤立的世界攪和在一起。
席地而坐的女薩滿,在祈禱著。當祈禱到盡處,她霍地站起來,開始舞蹈和吟唱。在舞蹈和吟唱中,她脫下了自己腳下的鞋子。荊棘扎在腳上,鮮血淋漓,她竟然也毫無知覺。
女薩滿這樣吟唱道:
阿嘎拉!阿嘎拉!
你是一架神鷹,
飛翔在藍天之上。
太陽是你的夏宮,
月亮是你的冬宮。
你是天降的神鷹,
世間一切惡魔,
都將被你征服。
神靈保佑你,
永遠保佑你。
阿嘎拉!阿嘎拉!
你是一匹黑馬,
賓士在大地上。
藍天是你的牙帳,
大地是你的床鋪。
你是天之驕子,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日夜想著你。
神靈保佑你,
永遠保佑你。
起風了,白楊樹的大葉子在熱烈地拍著巴掌。黃河就應該在不遠處吧,能聽到那河水拍擊堤岸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是的,那是黃河的濤聲,這支遷徙的匈奴部落,他們其實一直在這塊被稱為「大河套」的地區游弋著。一會兒走向它的左岸,一會兒走向它的右岸。
掩埋好了胎衣,遷徙的隊伍已經走遠了。她的小馬就在她身邊,於是她打一聲口哨,小馬騰騰地奔過來了。女薩滿跨上馬,一手扶住馬脖子,一手扶住馬的后腰,兩腿一磕馬肚子,小馬向遷徙隊伍行走的那個方向噔噔奔去。
遷徙呀,一代一代的遷徙,永遠的遷徙,這大約是匈奴民族那可詛咒的宿命。這支遷徙的隊伍,是留在東方亞洲高原原居住地的最大一支了,將來或許還是最後的一支。
他們被稱為匈奴鐵弗部。所謂鐵弗部,通常被認為是匈奴人與鮮卑人聯姻后的後裔。而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那遙遠的祖先是治水的大禹王,而在大禹王之後,則是天之驕子冒頓大帝。他們還認為自己是出塞美人王昭君的直系後裔。
昭君北嫁以後,匈奴人開始「內附」。這支匈奴部落從塞外荒漠越過長城線,遷徙到山西的五台縣。又從五台跨過黃河,向大河套地區的代來城遷徙。此一刻,他們正走在前往代來城的途中。
迢遙的道路,無目的地的遷徙。騎在馬上的士兵。乘著大軲轆車的婦孺。健碩的、長著一對彎曲犄角的馱牛。那牛背上馱著的帳篷支架,左右分開,馱牛魚貫而行,像一溜張開翅膀飛翔的雁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