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第105章 103自渡(三)
第105章103.自渡(三)
滔滔江水撞擊著船板,如同一聲聲悶雷。
梁老五看了看幽暗的四周,心冷得像是裂開的冰:「……你半夜起來做什麼?」
江生將背在身後的手露了出來,銀光慘白,是刀。
梁老五一步步後退,江生一步步逼近。
「你……」梁老五嚇得說不出話,周圍沒有能防身的東西。他退後時被椅子絆住了腳,啪的一聲又倒在地上。
江生越來越近,梁老五害怕了,便端起椅子擋在胸口,半是求饒半是控訴道:「江生,是我把你從江里撈上來的啊!你當時卧在水盆里,快要淹死了……別人說被丟掉就是你的命,讓我別救你,免得沾上了晦氣!我沒有聽,還是游到江心去救了你……」
江生嘿嘿一笑:「五哥,這些年來我勤勤懇懇為你做事,由著你這種蠢貨踩在我頭上,救命之恩還得不夠嗎?」
「我拿你當孩子,當兄弟!」梁老五哭了,「就算生了嫌隙齟齬,也犯不著到這一步啊……」
「你以為我想如此?」江生臉上的笑忽然變得陰狠,「可你為什麼要擋我的路!為什麼不肯乾淨利落地消失!區區救命之恩,難道要我還一輩子?」
梁老五用腳蹬著地,一點點往後縮,他還心存僥倖:「江生,你讓我走……我現在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背抵上了牆,他退無可退。
「來不及了,五哥。」江生平靜地看著他,「小時候你教過我兩句話,你說無毒不丈夫,還說做事就要做絕。」
眼前白光一閃,梁老五覺得自己胸口好像被針扎了一下。他獃獃地埋下頭,才發現刀刃已經齊齊陷進了胸口,竟連半點多餘的疼痛都沒有。
他想說話,嘴唇張開,溫熱的血溢出來。咚的一聲,他倒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望著多年前被他撿回來的孩子。
——
青條溝靠著青條山,青條山專產青條石。這兒的鄉民以採石為生,家家戶戶都賣石頭。
「咱這兒的石頭啊,堅硬如鐵,水沖不垮,火燒不著,用來修房子是再好沒有啦!」
走在前面的老漢介紹著,他說了一路,時不時回望身後的三人一眼。
等走到了青條山下,他用衣服擦了擦木樁,沖三人笑道:「坐著說,坐著說。」
天氣陰沉卻悶熱。昭昭揮著扇子,望了望眼前已經被開採得像梯田的石山,還有一個個如同螞蟻般的人。年輕體壯的男人們爬到上面鑿大石,老弱婦孺力氣小,只能拉著木車撿下面的碎石頭,跟著混口湯喝。
昭昭微微蹙眉,問道:「爺爺,我石頭要得多,起碼三百方,你當真不肯降價?」
老漢擺手道:「姑娘,我價格已經夠低啦。採石時會摔死人,運石頭時會砸死人,賺的都是血汗錢,你也別為難我。」
小多不情願了:「我上個月來時問過你價格,短短一月你怎麼就漲了三成?」
老漢訕訕道:「此一時彼一時嘛。」
昭昭和小多對視一眼,正想著如何說,身後吃野果的丹葵突然開口了:「人家都說了降不了,你們還想著敲老頭兒的竹杠。這村裡又不止他一家賣石頭的,再問問別家不就行了?」
昭昭起身,拉著小多作勢要走。三人原以為老漢會上來攔住降價,誰曉得老漢竟動也不動,反而沖他們的背影嗤了一聲:「嫌貴?將來還有更貴的等著你!」
這話並不是空穴來風。
當三人回到落腳的客棧吃飯時,恰好聽見隔壁桌的兩個小販說起此事。一個說得趕緊買,另一個說對對對,否則價格還會漲。
昭昭疑惑四顧,見周圍的桌上都是外鄉來的小販,全是奔著買石頭來的。
方才在路上,小多又打聽了一番青條石的價格,沒一個比老漢低的。
他抱怨道:「下午不該走得那麼輕易的。」又翻出懷裡的小冊子,裡面有他上次來時記錄的幾戶人家:「這青條石個頭越大賣得越貴,零碎的倒是很便宜……要不試試?」
昭昭沒說話,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算賬。旁邊的丹葵一邊吃菜,一邊譏道:「那些小石頭都是邊角料,怎麼用於修建?」
小多和她鬥嘴,引得周圍的同行都看過來。
末了,昭昭敲桌叫停他倆,說了句上樓睡覺。
小多睡得不情不願,丹葵睡得沒心沒肺。只有昭昭挑燈看書,她識字少,但幸好潘季馴的《河防一覽》圖文並茂,並不算難懂。
夜裡,小多被昭昭拍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盯著面前的書道:「這是啥?」
昭昭指著書上的圖問他:「你看這圓滾滾的大墩子,是不是寫著用『草木土石』團成?」
小多拿著書細看一番,笑道:「這是扔水裡的玩意兒,護岸和分洪用的。」
昭昭又指了一處問:「這四個字是不是束水沖沙?」
「是倒是。」小多皺起了眉,「不過這是什麼意思?」
丹葵打呼嚕睡得正香,昭昭不想吵著她,便拉著小多去樓下說。
月光下,她用地上的土堆出小丘,又劃出一道又深又窄的溝。
「這是做什麼?」小多疑惑道。
昭昭拿出帶下來的水壺,對小多說了句看好了,便傾斜壺身,讓水順著那條溝流走。
「看懂沒?」昭昭問。
小多撓撓頭,沒太懂。
昭昭耐著性子重新演示了一遍,小多還是不明白。
「笨小多。」
昭昭罵了一聲,又堆了個小土丘出來,劃出一條又寬又淺的溝。
壺裡的水被她分兩次澆在了不同的小土丘上,小多終於有些悟了:「那個細溝流水流得快,底部還會被沖得越來越深,寬溝則是反過來的!」
「尋常治河的法子是擴寬河道,加固堤壩,預防河水外溢。」昭昭道,「潘季馴主張的束水沖沙卻反其道而行之,收緊河道,令河水流速加快,沖走河床淤積。疾流如刀,會一點點往下割,不需多廢銀錢,便能加深河道,防範水患於未然。」
「妙!」小多拍手叫好,又嘀咕道:「可咱們何時聽說過有人用這法子治河?哪個治河的官兒敢這樣做,不得被唾沫淹死?」
「這書處處都能買得到,一本萬利的妙招卻從未被朝廷採用過。可知我朝已是死氣沉沉,容不得創新,只剩一群木驢腦袋,輸給北邊蠻子也是情理之中。」
昭昭冷笑一聲,自通道:「但這次朝廷一定不會用舊法子。」「為何?」
昭昭想起從席應真那裡聽來的消息:「一是沒錢。修河餉銀髮下來必然不多,經不起官兒們像以前那樣造作。」
又想起江堤上漲高許多的水線:「二是來不及了。比起修堤防洪,更有可能的是分流泄洪。」
小多聽得愣住:「你為何那麼確定朝廷沒錢了?」
他不知道昭昭前些日子到底都經歷了什麼,只當她比從前不過是多了些銀錢和地契。
「隨便猜的。」昭昭用樹枝在泥地上算著賬,「若是官府修堤修得早,那大塊青條石自然價格瘋漲。若是修得晚,或者沒修完就發了洪,大塊青條石還有什麼用?到時,自然用於分洪護岸的『草木土石大墩子』更受用。」
小多理清她的思路,道:「昭昭兒,你這是在賭。事情若不隨著你的思路走怎麼辦?倒不如這樣,咱把原本用來買石頭的錢,一半買小一半買大。」
昭昭站起身,將手中的樹枝丟開。她算清了賬,也預知了風險:「不,都買小。剩下的錢全囤米糧。」
她用腳將地上的土痕踩掉,淡淡道:「小多,我賭的不是朝廷的決策,而是賭洪災一定會發生。」
小多空了一瞬:「昭昭兒,你屯糧做什麼?囤積居奇,發死人財?」
月光下,昭昭冷眼看著他,沒說一句話。
——
大多數人都相信朝廷不會將百姓置於危難中,一定會及時修堤防洪。
他們去買築堤用的大青石,將價格抬得老高,出不起高價的小販則去買不起眼的邊角石料。
誰承想,村裡的邊角石料竟在一夜之間都被包圓了。
昭昭和全是老弱婦孺的十幾戶人家都簽了商契。那些人得了大生意,高興得很,非要留下三人吃飯。夜裡,席還沒散,小木門被砰砰拍響,外面的人高聲喊道:「新東家,你在不在裡面?」
席間吵嚷,聲音傳到昭昭耳邊已經小得像蚊子叫。外面的人又喊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他撕心裂肺道:「清分壩梁家貨倉的新東家,你在不在裡面?!」
這一聲實在凄厲。
席間頓時靜了。
夜風寂寂,吹得眾人都有些冷。
外面的人用嘶啞的嗓子又喊了一遍。昭昭聽出這是貨倉里的夥計,連忙起身去開門。
門一開,滿身灰土的男人砰的一聲跪下,涕泗橫流地哭道:「新東家,五哥不在了……」
昭昭臉色一變,小多錯愕道:「他不是和江生一起去隔壁縣買木料了嗎?」
男人哭得說不出話。昭昭和小多將他扶進屋中,倒了水給他順氣,他抽噎道:「我和另外幾個弟兄原是想和五哥一起去的,但五哥說談個價而已,不必去那麼多人,讓我們在家看住那群叫花子。」
昭昭冷聲問:「他和江生兩人去,難道沒回來?」
男人說到傷心處,哭得彎下了腰:「江生那王八蛋,他說五哥收了梁大當家的信,回雲州見舊主去了。」
「就算要回雲州,也不該是這個時候走。」小多聽出了點意思,怔怔道:「他下面是不是要說,老五齣意外死在路上了?」
男人咬牙切齒道:「他就是這個意思!」又跪到昭昭面前,哭道:「新東家,當初是您將五哥留在這兒的,他要真回不來了,您可得為他做主啊!」
昭昭將他扶起,淡淡道:「你放心。」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新東家,您回去后打算如何處置江生那王八蛋?」
沒等昭昭開口,小多就怒道:「自然報官告他!老五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竟下得去手!」
男人看向昭昭,昭昭對上他的目光,冷笑道:「你想如何給老五報仇?」
男人避開昭昭的目光:「自然是聽您的。」
「好得很,那便照小多的意思,報官告他。」昭昭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你留一夜,明日與我一起回去。」
今晚他們沒住客棧,而是留宿幾間並排的民房。
小多一間,昭昭和丹葵一間。男人稱自己風塵僕僕,身上不幹凈,也單獨住了一間。
丹葵喝了不少粗釀的濁酒,醉得迷迷糊糊的。朦朧間,耳邊響起昭昭的聲音:「小蠻子,你跟著我是不是為了打探什麼消息。」
丹葵醉笑一聲:「我能從你個小雛妓身上打探出什麼?」
說來也是荒謬。接近昭昭前,丹葵原以為她是什麼官家小姐,且和修逸濃情蜜意,定能聽出不少消息。誰承想昭昭竟然出身賤籍,還和修逸斷乾淨了。
丹葵暗嘆自己時運不濟,若不是跟著好玩,她早撒手走了。
昭昭猜不准她的想法,用商量的語氣說:「你幫我殺個人,我答應你一件事。」
殺人?丹葵的酒意醒了大半,她笑著問:「殺誰?」
昭昭指了指隔壁屋。
「今晚來找你的那個夥計?」丹葵錯愕道。
「對。」昭昭冷聲道,「和梁老五關係好的不止他一個,怎麼就只有他來找我了?再說了,梁老五走了不過三天,他為何那麼肯定梁老五回不來了?」
丹葵用被子蒙住兩人的頭,輕聲問:「你是說,梁老五確實已經死了。隔壁那人是江生派來的,裝成梁老五的親信,只為了試探你對這件事的態度……」
「對。」
丹葵挑眉道:「小多也會點拳腳,你怎麼不讓他幫你殺人?」
昭昭垂下眼:「他心太軟。」
丹葵湊到她耳邊笑:「明明是他不懂你的睚眥必報。」
話音未落,昭昭忽然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聽門外細微的動靜。
男人的影子落在窗紙上,形如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