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從白天到夜晚(8)
媽媽說:「這兩年他找我的時候很少,偶爾找一次,也是好歹應付一下。***哪知他的力氣都在外邊使了,我咽不下這口氣,真咽不下這口氣。」
媽媽在這個黑色的夜晚堅定著與爸爸離婚的決心。我恐懼著,害怕著,既將失去父愛的日子,是怎樣的一片黑暗。媽媽經常教我唱一歌:「小白菜,葉葉黃,七、八歲上沒有娘。有心跟著爹爹過,又怕爹爹娶後娘。」我就要失去爸爸了,而我的弟弟要失去媽媽。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埋藏著許多後娘后爹虐待孩子的故事。有些是奶奶講的,有些是朱娘講的。在這個心糟糕的夜晚,這些故事就像長了翅膀的精靈一下子聚集在我的腦海:有一位後娘虐待一個男孩,天天往他的屁眼吹氣,他的肚子就像汽球一樣膨脹,終於有一天爆炸了。還有一位後娘每天到廁所撈大便里的蛔蟲,晾晒乾了,當麵條煮給孩子吃,孩子天天吃嚼不動的麵條,慢慢地就生病死了……我好怕好怕,真不知我和弟弟該怎麼辦。我想我和弟弟如果手拉手沿鐵路線一直往前走,能不能找到姥姥家?我把希望寄托在外婆身上,在心裡密謀著這一可怕的計劃。
媽媽在與爸爸鬧離婚的日子裡,帶著我和弟弟回了一趟姥姥家。姥姥與殷女人住在一個城市,這是一個氣派不大、但歷史十分悠久的古城,曾是葉赫那拉在塞外的行宮。城市有十大自然風景區,八座廟宇,有世界上最高的木佛,世界上最短的河流。可謂風水寶地。真不明白媽媽當初為什麼要放棄這座城市跟父親到那座又臟又亂的縣城,如果不是煤礦縮小規模而將父親調到縣城的醫院,媽媽很可能一輩子就在礦上當一名家屬,那可真是珍珠土裡埋了。
我們是深夜下的火車,沒人接站。母親帶我和弟弟回來事先誰也沒告訴,媽媽一向不願意給別人增加麻煩,哪怕是親姐熱妹、親哥兄弟。火車站是一片古老的建築,飛檐斗拱,黃綠相間,它的建築風格頗似北京火車站,只是沒有那麼恢宏的氣勢。下車的人很多,母親肩上背個包裹,一手拉著我、一手抱著弟弟往站台外邊走,出了站台,立刻感到行人稀少起來,畢竟夜深人靜了。公共汽車早已停開,母親帶著我和弟弟站在廣場上,左顧右看。車站離姥姥家有很長一段路,步行是吃不消的。直至這時,母親才自自語說,「早知這麼晚下車,該給你舅舅一個信兒。」那時電話沒有普及到家庭,信是傳達消息的最好通訊工具。如果事先兩三天寫信給舅舅,此刻我們已經享受著融融的親了。
母親正愁,一輛三輪車騎了過來,車夫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面相很和善。母親說了要去的地點,他報了個價,母親猶豫了一下說,「是不是太貴了?」車夫和氣地說:「這樣吧,我給您娘仨個送到地方,您看著給。」說著就把我和弟弟抱上了車,媽媽坐在一邊,一手摟弟弟,一手摟我。車夫雙腿用力地蹬著自行車,穿過一條馬路又一條馬路,城市的路燈光黯淡地沐浴著樓房、樹木、橋樑……我和弟弟的眼睛都不夠用了,一會兒看左邊一會兒看右邊。就在我們左顧右看的時候,車夫已經靠他的雙腿和車輪穿越了大半個城市,按母親說的地址拐進了一條衚衕。糟糕,衚衕的前方正在施工修路,坑坑窪窪的,三輪車過不去了,而這裡離姥姥家至少還要走10分鐘。沒有了路燈,一切掩在黑暗的真實之中,屋檐、牆垛、路……在沉靜的夜裡人們酣睡著,姥姥、小姨、舅舅,他們全不知我和媽媽走在路上,就要與他們團聚了。車夫跳下來走到前邊看了看,回來說,「前邊挖了溝,車過不去了。」說著把我和弟弟抱下來,媽媽下車后付了車費,沒再與車夫討價還價,車夫很感激地接過錢,說了聲「您娘幾個走好」,就調轉車頭走了。
黑暗在眼前鋪展,無邊無際。媽媽抱起弟弟,開始還牽著我的手往前走,路越走越窄了,甚至要扶著牆走,否則哪一腳踩空就要掉進深溝里去。這時媽媽讓我走在前邊,她用一隻手拽著我的脖頸,我能想象媽媽此刻吃力的樣子,她背上背著弟弟,肩上挎著包袱,手上拉著我,如一頭負重的母牛,毫無怨地擠著奶。我的媽媽在這一刻真是崇高極了,她不畏路險,不怕黑暗,拖帶著她的犢兒去找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