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蒙古往事(4)
脫脫把她的嘴裡弄乾凈,用酒替她搓熱了身子。畏兀兒女人好不容易才醒過來,她說,你的弟弟不會笑,也不會哭,他是一把死灰。他走了。
這時脫脫才開始後悔,他原想用自己的女人抹去兄弟心裡的女人,沒想到把他逼走了,他的赤列都再也不回來了。脫脫抽出刀,砍下了自己的左手小指,舉著,對眾人說,你們都看見了,我不會忘記這個仇恨,除非這根手指重新長出來,從今天起,我的女人就叫做兀歇?阿布娜蒙古語:此仇必報。。赤列都離開蔑爾乞部,去塔塔爾人的營地里做了一名馬夫。沒人知道他叫什麼。人們喊馬夫的時候他就答應,然後幫你釘馬掌或者干別的,一聲不吭。他白天修理馬掌,到了晚上就蘸著唾沫磨他的刀。那把刀子太快了,塔塔爾兵常借去剃鬍須,還取笑他,說這刀子快得能騸馬了。赤列都也不語,他當然懂:殺人的刀刃用不著太鋒利,太鋒利了反倒會折在骨頭裡,但他怎麼才能不磨呢,一想起訶額倫在也速該懷裡的樣子,他只能磨刀,不停地磨。否則,一閉眼就是那個場面:也速該的刀尖指著他,偏著頭,臉在笑。他脊背冷,手腕的力氣剛夠勒轉馬頭。訶額倫對他喊叫,赤列都你快逃命去吧,要是忘不了我,再娶個女人也叫她訶額倫。當時訶額倫就是這樣對他說的,他也照她說的,跑了。可他不知道,從那天起,在他的面前,所有的女人都不再是女人了,他管她們叫不叫訶額倫都沒用。有什麼辦法呢?除非他返回頭去把也速該給殺了,要麼乾脆一刀把自己捅死!
塔塔爾人要去攻打斡嫩河邊的乞顏部了。赤列都聽說。
半夜,在塔塔爾人的馬房裡,赤列都又在試他的刀子,先叫一聲訶額倫,再用刀尖在胸口上一劃,血就滲出來了,熱乎乎的,很舒服。終於,塔塔爾人出動了。他們的領叫做鐵木真?兀格,粗壯高大。赤列都跟在他身後,像個誰都看不見的影子。這個鐵木真?兀格,一路上餓了就吃,醉了就睡,不緊不慢的。赤列都擔心,等他們趕到斡嫩河,也速該早就躲進不兒罕山裡去了。一天又一天,整個隊伍里,就赤列都一個人著急,可他又不是塔塔爾人。他手中的刀快得不能再快了,只能藏在刀鞘里。他晚上睡不著,白天吃得比鳥還少,一肚子仇恨在等待中酵,變酸。他覺得自己快熬不住了。忽然,在某天早晨,他左耳聽到一聲尖厲的唿哨。猛地坐起身,這唿哨聲太熟悉了,像劈頭挨了一鞭子,令他全身汗毛直豎。
也速該來了!他跳出去喊。
蒙古兵一下子就躥到了眼跟前,從天上掉下來似的,近得能聽見他們喘氣,可以看見他們漲紅的臉,臉上的汗。馬刀撲哧撲哧砍下來。塔塔爾人被截斷了,衝散了。鐵木真?兀格喊叫著迎上去,他的馬比別人高出一頭。幾個蒙古兵瞬間被他撞翻了,砍倒了。尖銳的唿哨聲又響起來。順著聲音赤列都看到了那根蘇魯錠。舉著長槍的人就是也速該。他吹口哨,聳肩膀,臉上帶著微笑。赤列都認得這種笑:嘴角朝上翹,頭有點偏斜,眼睛眯縫著,像在玩遊戲。對,上回,他就是面對這種笑容撇下了訶額倫逃走的。但那是最後的一次!這次他要撲上去,一刀捅死他!
可是赤列都抽出刀子,覺自己的手腕在抖,胳膊也抖,全身都在抖,像風中的羊皮。怎麼回事呢?還沒動手,恐懼又一次穿透了他,鑽進他的骨頭,把他積攢了幾個月的力氣一下子捅漏了,撲哧一下,漏得乾乾淨淨。他大聲吼叫,努力挺起腰。都沒用。他的恐懼瞞不過胯下的馬,它即刻就感覺到了,驚叫,轉圈,不聽使喚。嗵的一聲悶響,鐵木真?兀格連人帶馬直立起來,砸倒了他。就這樣,鐵木真?兀格死了,屍體壓在他身上,不停地抽搐。鐵木真?兀格的血流了他一身,灌進他的右耳,熱烘烘的。赤列都都感覺到了,他沒死,還活著,就是不能動,腿像一截木頭,被砸斷了。手能動,但刀子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想捅死自己也不行。淚水一下子堵住了咽喉,是委屈的淚水。這時候赤列都終於明白了:不是他怕死,而是他不配去死!死和恐懼不是一回事,如果上天沒有給你死的勇氣,就算你自己想死也沒用,一個連死都不配的人,拿什麼去報仇呢?因此,你也不配擁有訶額倫,她做了你十天的妻子,那是上天對你意外的恩寵,就是要經過你的手把她送給也速該,命里註定的,不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