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人畜(5)
人與人之間的爭鬥,已讓老樣窮於應付,半路里又殺出一頭騾子和他做對,這是老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至於他和騾子的關係是怎樣惡化的,他根本不願從自己方面找原因,他歷來認為,騾子天生就是挨鞭子的賤貨,犁把兒抽騾子是天經地義。騾子敢於犯犟,是因為抽得還不夠,若是像上回那樣,連續抽它幾回,把它的野性剎掉,驢雜種準保變得老老實實。老樣聽說過,遠古時候,驢、馬、騾子,還有牛,都是野性十足,都不好好聽人使喚,哪樣牲口不是經歷代的人一鞭子一鞭子調理出來的。說到底,還是怨人,隊長和村裡人護著騾子,騾子才為虎作倀,幫著隊長和村裡人欺負他,欺負他這個外來的孤姓人。騾子算什麼狗東西!老子受人欺負已經受夠了,難道還要受一個灰毛畜牲的欺負嗎?老樣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在冬日的某個夜晚,騾子的一隻眼睛不知被什麼東西刺中了。飼養員聽見騾子又踢又扒,鬧得動靜很大,很反常,起來點亮煤油燈一照,現騾子的一隻大眼球子已癟了下去,眼內的晶體已經流盡,還順著眼角啦啦地往下滴血。飼養員很快得出判斷,這一定是哪個心狠手毒的傢伙用利刃刺的,因為騾子不光一隻眼睛被刺瞎,另一隻眼睛一側也被刺裂了一個太口子,皮翻扯著,露著紅白的筋肉。看來趁夜間游進飼養室行刺的人是想把騾子的兩隻眼睛都刺瞎,由於騾子的掙扎,結果只刺瞎了一隻。飼養員心疼壞了,騾子抖,他也渾身抖。飼養員沖著門外冬日的寒夜罵人:「這是哪個沒良心的畜牲乾的,你把我也殺了吧,我不活了!」飼養員哭了。
飼養員抓來香灰,往騾子塌下去的眼窩裡按,往傷口上按,為騾子止血。騾子嗅了嗅飼養員的手,一顆挺大的淚珠從剩下的那隻眼裡滾了下來。
村裡人都猜這事是老樣乾的,因為他跟騾子有仇,他腰裡有刀。
老樣堅決否認他刺傷了騾子,他跟隊長要證據,問誰看見他去飼養室了,誰抓住他的手了。隊長看他腰裡的刀,他故意把刀往腹前拉了一下,意思是說,我要是用這把刀傷了騾子,就會把刀收起來。我還把刀明打明地掛在身上,就說明沒用刀刺騾子。他還說,騾子一看見他就變得像惡狼餓虎,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他根本近不了騾子的身。他現在躲騾子惟恐躲不及,還招惹那畜牲幹什麼!
騾子瞎了一隻眼,成了獨眼。獨眼的騾子看誰都像在悄悄地辨認,在無聲的瞄準,樣子十分詭秘陰鷙,令人毛骨悚然。
老樣現在真的躲著那頭騾子了,遠遠看見騾子拉著車走來,他就下了路,拐到莊稼地里去了。駕車的人看見了老樣,且知道老樣為何躲避,故意大聲呼喊老樣的名字,讓老樣過去看看他的獨眼朋友。老樣不敢接腔,他知道,騾子若聽出他的聲音,說不定也會毛,驚。他只是在心裡罵那駕車的人:「老子不跟畜牲一般見識。」
打麥季節,騾子拉著石磙在麥場里碾麥子,男勞力用桑權翻麥子。石磙滿場走,山不轉水轉,騾子有時會轉到老樣跟前。老樣把一頂垂檐的破草帽拉得很低,遮住了頭臉。幹活時,他也低著眉,只看地面,避免看騾子。按他以前使用牲口得出的經驗,只要他不看騾子,不跟騾子照眼,騾子一般不會認出他來。赤日炎炎,照在碾扁的麥秸上白花花返光,刺得老樣眼眯縫著。騾子的獨眼卻大睜著,由於過分用力,騾子的眼皮不停地抽動。老樣出汗了,汗水從臉上和胸殼子上往下滾。老樣的胸和臉是赤紅的,似乎把汗水也染紅了。
騾子到底還是認出了老樣,它不聲不響轉到老樣身邊時,突然向老樣起攻擊。老樣想順過三齒桑權,照騾子頭上衝刺抵擋一下,已來不及了。他胡亂把桑權往騾子頭上一扔,轉身就跑。麥場邊是一條土路,路那邊有一個水塘,塘邊長滿蘆葦。這是老樣早就瞄好的退路,他想他只要跳進水塘,騾子就奈何不得他了,他會浮水,騾子不會。可是,還沒等他跑進水塘,身後拖著石磙的騾子就把他撲倒了。騾子的前蹄踏住他,在他身上亂啃一氣。騾子先把老樣的背啃破了,啃得血肉模糊。接著把他大臂上的肉撕下一塊,撕得筋拉拉的,骨頭也露了出來。騾子的血盆大口正要照老樣的脖子和頭上啃時,在麥場里幹活兒的社員一齊上來,對騾子連打帶拽,才把老樣從騾子嘴下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