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許茂和他的女兒們(3)
「肇皮!……看樣子她硬是不走了?……哼哼,『做些吃些』,說得撇脫!」
遇事都有主見、按著自己的方式思考問題和決定「政策」的許茂老漢,絕不相信這樣的事:一個女人沒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家庭,可以獨立生活下去。他對於女人們個人感和精神方面的利益,向來不考慮,他用以指導自己行為的方針,是實實在在的「現實」。他決定:假如現在遷就了她(像那些沒有出息的父親那樣),那麼,將來不論對她還是對自己都是永遠的麻煩。非叫四姑娘許秀雲離開不可!葫蘆壩有什麼好留戀的,他不打算在自己家裡養一個離了婚的老姑娘!
代理支書龍慶從幾丈遠的大路上走過,陽光刺著他生病的眼睛,只能隱隱約約感覺到許茂蹲在一個地方,於是便喊道:「許大爺,過午了么?你家老九叫你莫等她吃晌午飯了,下午還要開會呢!」
許茂站起身來回答說:「聽到啦!」接著罵道:「死女子!跑野了!」他對幺女兒有一種特殊的感,這當然不是什麼「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那些閑逸致,而完全是從最實際的考慮出。他早把許琴的生活前途給安排好了的。他的已故的妻子生了九胎,他曾一次又一次地盼望她生一個男娃兒,但直到許琴出世,老婆害「產後寒」過世為止,他沒得到一個可以繼承他的「事業」的兒子。舊的傳統思想壓力曾使他痛苦得咬牙切齒,然而現實主義者的許茂卻並不因此悲觀厭世,他不久就習慣了,他把老九當兒子看待。在他看來,既然老九被確定為一個「兒子」,那麼,必須像教育兒子那樣對她的前途進行苦心經營,他盡了最大的力量供她上學,一直讀完高中。他從來不反對她參加社會活動,雖然他覺得那是沒意思的事。但他相信,這樣的世道,一個庄稼人的家庭里,有個把人當點公事也並不是壞事。老九一年年長大起來,他不聲不響地注視著葫蘆壩上的青年人,看有沒有一個稱他心的小夥子,他要尋一個「上門女婿」。但那條件當然是非常的嚴格,他不能讓自己這座帶石頭院牆的寬敞的草房院落在一個浪子手上。
許茂聽說九姑娘不回來,自己也無心回家煮飯。他又開始他的崇高的勞動了,一面干著,一面繼續思考。他有著良好的思考習慣,他會自自語地表達他思想裡面的矛盾鬥爭,而且不向任何人請教就能作出他自以為正確的決斷。
這樣一個身體健壯的老人,並不是不會感到肚於餓的,半下午的時候,他肚子里一副健康的腸胃就開始咕咕叫了。太陽一打斜,柳溪河上的風就吹過來,這會兒,他又覺得身上的棉襖太薄太輕了。他想到圈裡的豬,應該餵了。但他沒有回去,還狠地干著。
太陽落坡的時候,他還堅持著幹下去。為了明天在連雲場的早市上贏得人們的讚歎和驚奇,他彎著腰,用最準確的動作,一根一根地把豌豆尖掐下來。每一根豌豆尖幾乎都掐得太長了些,帶著一截根本沒法吃的老稈兒。他這樣不顧質量的行為,完全是出於他的豐富經驗和通曉價值法則:他知道,眼下即使捎帶著更長一點的老稈兒,也能賣出去,大約再過兩三天以後,賣豌豆尖的庄稼人多起來了,那時候再注意質量也不為遲。
許茂老漢背起背篼直起腰來,正要回家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奇迹生了:他看見鄭百如正向他對直走來。
這會兒,天色完全黑下來了。許茂過去的四女婿從公社開完會,不走通往鄭家瓦屋的直路,卻繞著河邊的小道來到老漢面前,白凈的臉盤上完全沒有平常那種驕矜的神態,眼裡流露著負疚的神,站在許茂面前。老漢完全沒有想到,不由得心裡有點失措了,但他並沒顯得慌張。他尖利地望著對方,兩手拄著鋤把,等著人家先話。
鄭百如笑嘻嘻開口說:「爹,才收工呀?」
鄭百如當面這樣恭順地叫他「爹」,在許茂的記憶里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同許秀雲新婚前後的事。這不能不使許茂更為吃驚,但他依然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