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求真情
海棠點點頭,她家小姐所謂的綉壞了的,不過是她自己不滿意,實際上拿出去也比一般綉娘的手藝好很多。她自然樂意自家小姐最拿手的蜀綉不被浪費,但也有點不解。
「小姐,這不是你日日夜夜趕出來要送給太太和姑爺的么?」海棠問道,「怎麼今日要用,反而又不給了?」
程頌安沒有解釋,只淡淡道:「一下子給了他們最好的,日後便會要求更高,也會更多,不如隨便給個差的,日後他們求著,再給好的,他們便欣喜若狂了。」
想到前世婆婆為了巴結後來的新皇后,讓她沒日沒夜趕工為皇后綉寢衣,乃至綉完后便大病了一場,眼睛都熬壞了,不由得心疼那時的自己。
這輩子,就是他們求著,她也不會再糟踐自己的身子了。
海棠不由得點頭認同,便只拿了一匹象徵長壽的纏枝蓮紋的來,又從裡面隨意挑了一個蜀綉團扇。
幾個人簇擁著程頌安,剛跨出門檻,就看見崔元卿出現在門前的滴水檐下。
他負著手,背對著門,身姿挺拔,如庭中的芝蘭玉樹。
程頌安一時有些怔忡,他昨夜不該是去了程府嗎?難道他竟全身而退?
海棠和牡丹連忙請安:「姑爺。」
崔元卿回過身,丰神俊朗的臉上,表情淡淡的:「既進了府,便不必叫姑爺,叫……」
「叫大人吧。」程頌安不動聲色地問道:「大人何時來的?」
這句大人,叫的十分自然熟稔,因為她前世叫了十年。
別人家夫人都是喊夫君、相公、官人,再不濟,尋常百姓家直呼姓名的也有,唯有崔元卿不喜這些稱呼,只讓她們隨外面的人一樣喊大人便是。
崔元卿蹙了蹙眉,他的確是打算讓她這麼稱呼的,但她自己淡漠的先提了出來,心下便有些煩躁,她竟沒有一絲想跟自己親昵的念頭。
煩躁也只一瞬即逝,他淡淡眨了下眼睛,不緊不慢道:「畢竟是成婚第一日,帶你去給母親請安。」
程頌安心中嗤笑一聲,明明昨夜還是個逾牆仲子,這會兒偏又裝正人君子。
他既然裝的如此淡定,那她也配合著演。
剛踏下石階,崔元卿忽然問道:「岳父岳母可有什麼喜好?我好準備回門禮。」
這一句話出口,程頌安便篤定昨日的事成了,他才不是為了帶她去給婆母請安,前世里,他第二日整天都沒見人,還是院里的嬤嬤帶她去的。
為了他那心上人而來罷了。
其實仔細回想,前世他位極人臣的時候,曾經給過一次她和離的機會,是她為求程家的體面,委曲求全,更加小心翼翼待他,卻反而引得他對自己更冷淡。
崔元卿除了不愛她,其實倒也沒有害過她什麼,今生或許可以跟他早些和離。
她若早知道後來父親被新皇猜忌打壓,又被貶回老家益州,與她至死也沒見上一面,她就該同意和離的,好歹一家人生死與共。
想到此處,程頌安輕笑一聲:「大人不必費心,這些東西,我來準備便是。」
崔元卿有些意外:「嗯?」
程頌安揮手讓海棠她們退下,才道:「娶我並非你本意,我都知道,因此,我不求真情相待,只求一個相安無事。若有一日,大人覺得我不堪匹配,放我歸家便是。」
此話一出,崔元卿冷冷笑了一下:「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成婚第一日,就這麼迫不及待讓我休了你?」
程頌安微微一笑:「我本想說和離,大人若覺得休了合適,那也無妨。」
崔元卿的臉上霎時現出一絲戾氣,平息了一下,又冷冷道:「那就等你犯了七出再說。」
程頌安一時也沒有再說話,兩個人默默往老太太所在的上房春暉園走。
春暉園是崔府後院單辟出來的一所小院子,算是園中園,有山有水,曲徑通幽,很適合老人居住。
崔家雖沒有出過什麼要員,但貴在三代都是京官,家中倒比清流的程家富貴。如今府里住著的正經長輩只有老太太和崔氏父母三位,只因別的旁支沒有能挑梁的,雖已經分了家,但也依附著崔府過活。
崔家人對程頌安這個名門兒媳很滿意,尤其是老太太,如果不是前世她死在自己前頭,程頌安生病之時,絕不會落到那個地步。
前世崔家父母實際上也並不同意程挽心進門的,以當時崔元卿的地位,京中望族上趕著來續弦的都數不過來。
一定是崔元卿跟他們表明了他對程挽心的態度,並說清了永哥兒的身世。他當時已經三十而立的年紀,崔夫人張氏想抱孫子心切,便是看不上,也少不得讓她入門。
程頌安心中冷哼,今生可不能再讓他們如願了,這個永哥兒能不能出生,還要另說呢。
前世,老太太余氏是在她入府的第二年去世的,算起來,程頌安已經有八九年沒見老人家了,乍一相見,她對自己的那些真心實意的關懷又湧上心頭。
程頌安上前拜見,磕了個頭。
余老太太趕忙叫丫頭扶起來。
一旁的小丫鬟早就端了茶盞過來,程頌安又按照流程,給崔氏夫婦敬了茶,改了口。
張氏不動聲色問了一句:「兒媳婦可還適應府里的生活?丫頭婆子可有不滿意的?」
程頌安微微一笑,她也沒打算瞞著,既然張氏沉不住氣,主動提了出來,她便起身朝張氏再次行了一禮,道:「請婆母恕媳婦莽撞。」
余老太太立刻沉下臉來,成婚頭一天,怎麼就要鬧出不愉快來,她面色不虞地問道:「出了何事?」
程頌安朝海棠看去,海棠會意,走到外面,牡丹正好帶著那幾個丫頭來了園子。
「你們自己說,因何打你們?」程頌安目光挨個朝她們掃去,曼聲問道,「一個字也不許漏下。」
幾個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帶著淚,紅腫著臉朝張氏和余老太太磕頭,哭著道:「奴婢們惹了少奶奶不高興,任由少奶奶打罵,絕無怨言。」
程頌安也不生氣,她們避重就輕這些小把戲,她看得多了,故意不說自己犯了什麼錯,只說惹了她,顯得她一個少奶奶小氣,跟丫頭們置氣。
她再次看了海棠一眼,海棠立時會意,厲聲問道:「你們說說,是怎麼惹了少奶奶不高興?」
一個丫頭大著膽子道:「奴婢也不知道。」
海棠冷哼一聲,指著她道:「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犯了最淺顯的錯而不自知,此為其一。你說少奶奶頭天進門,少爺便歇在書房,定是少奶奶沒有什麼本事,攏不住爺們兒的心,此為其二。」
那個丫頭嚇得跌坐在地,不敢吭聲。
海棠又看向另一人,繼續道:「你呢,是說,這主母當的丟人,可見是個沒本事的……」
余老太太臉罩寒霜,示意她不必再說,冷冷瞧著地上跪著的幾個人問道:「可有此事?」
幾個丫頭紛紛磕頭:「老祖宗,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余老太太將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杵,罵道:「混賬!嫌我老婆子老了,不管這府里的事兒了?一個個當我是瞎子、聾子不成?這樣的糊塗東西怎麼敢往筠香館送的?」
張氏立刻站起了身,弓腰謝罪:「您別動氣,是兒媳婦不察……」
崔元卿看母親受了委屈,也跟著起身道:「祖母請息怒。」
程頌安這才慢悠悠來到余老太太面前,伸手抱住她的胳膊道:「祖母若怪母親,可就讓孫媳婦兒無地自容了。母親原是心疼我,才撥來幾個伶俐的丫頭,她又心慈,怎曉得這些丫頭欺生?孫媳婦兒教訓她們,原也不是生氣,不過是為了婆母心軟良善,豈能讓幾句是非,影響她的名聲?」
張氏只得應聲:「媳婦素有賢名,為了顧全我,頭一天就在府里打了丫頭,連累她名聲,可見她的孝心。罷了,這幾個丫頭,我就領回去,再指幾個好的送去。」
底下幾個丫頭嚇得瑟瑟發抖。
程頌安笑道:「倒也不必麻煩婆婆,她們不過多句嘴,今日我既教訓了,就是將她們當做我的人,想必經過這事,她們再也不敢了。」
幾個丫頭連忙磕頭:「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程頌安便道:「今日是媳婦做的不好,還請婆母跟老祖宗罰我。」
說著,雙膝一軟,就要跪下。
余老太太連忙讓人扶起來,笑道:「你做的好,哪個敢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