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無恩亦無仇
祝無邀盯著泛起寒芒的匕首。
這樣的俗物,無法傷到她。
便是敞開護罩任憑婦人持刀來刺,也無法殺死她,何其的弱小、無力、悲哀。
祝無邀咬牙切齒地問道:
「他不孝、不仁,敗光家業……有什麼值得你為他拚命的……!」
婦人髮絲凌亂,狀似瘋癲,厲聲道:
「你就是個廢物,你糊塗度日、胸無大志,根本比不上我的及兒,可你的父母卻拚命要你繼承家業!
「你的父母能為你籌謀,我怎麼就不能為我的孩子討命!」
她認出來了。
她猜到了扮作祝無及的人、正是當年被趕出家門的祝無邀。
殺了她。
殺了她。
祝無邀手臂微微顫抖,她拚命抑制著心中的殺意,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她殺過那麼多人、闖過風雨無數,這麼一件小事、一個凡人,竟能將她逼至如此兩難的境地。
婦人的話音落下。
祝家門口——
因心中不安、提禮來訪的族老,手中的點心和豬肉跌入塵土,久不打掃的門前塵土揚起。
祝無邀的目光猛然射去。
殺機幾乎凝為實質。
「哐!」
祝家大門,猛然關嚴,驚得來訪之人想要轉身就跑,卻回頭無路。
婦人彷彿見到了救命稻草,她轉頭來到族老面前,跪跌在眾人面前,恨聲道:
「她不是祝無及!
「她是祝無邀啊!!
「快殺了她,殺了她,為我的及兒報仇,她要來報仇了、她要來殺了我們……!」
祝無邀緩緩站起身。
殺了所有知道她身份的人,或者,得罪青雲門、再無緣秘境,冒著被青雲門和巨闕派追殺的風險,饒過在場眾人一命。
無鋒劍在手中若隱若現。
幾欲成型,又幾次潰散消失。
她勉強維持的理智搖搖欲墜,劍鋒凜厲、殺意待發,這麼一件小事、這麼一件小事……!
如果將在場眾人一併殺死,必然會在東極城引起軒然大波。
不,一定有更為合適的方式。
可以將這些人打暈,綁起來,付錢找人看守,只要過了這兩個月,即便身份揭露亦是無妨。
沒錯。
祝無邀繃緊的情緒猛然放鬆下來,她鬆了一口氣,凝起的劍勢與靈力盡數散去,懈怠了一瞬間。
卻在再抬眸時,瞳孔猛然緊縮——
婦人緩慢地滑落在地,匕首被族老奪下,正刺入她的心口,她如同瀕死的鳥獸,無力地倒在地上,喉嚨里發出了意義不明的聲音,血沫從喉嚨里湧出。
迸濺的血液變為緩慢流淌,浸濕了今晚換上的錦衣。
祝無邀聽見族老討好、表明忠心的聲音:
「她大概是糊塗了,這怎麼都不認識自己孩子了呢?
「還自己撞上了匕首!
「族長,您看要怎麼處理,咱們是厚棺送葬,還是裹條席子埋了?」
祝無邀抬起手指,手指輕輕顫了下,又不知道要夠些什麼,只能重新落回身側。
今夜,她似乎做錯了太多事情。
最終的結局,卻又好像、稱心如意。
她看見族老鬆開匕首后、染血的手心,她看見前恭而後倨、正一臉諂媚的眾人。
她的險境迎刃而解。
甚至無需為要殺自己的「仇人」復仇。
卻又莫名覺得、這個世界荒唐到不夠真實,情緒幾經起落,剛剛將她逼至兩難的險境、居然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她看到自己坐回餐桌旁。
桌面上擺著空碗,碗底餘下已經涼透的湯底。
灶中的柴火將熄未熄,發出輕微的爆鳴聲,正在用殘餘的餘溫,維持著鍋中餃子的溫度。
甚至還有輕微的「咕嚕」聲。
後勁不足,只能勉強在熱水中打滾。
她聽見自己說道:
「既受一飯之情,當厚棺送葬。
「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在我這裡討好,那就把嘴閉嚴,這孽賬的身份我還有用。」
她看見自己扔出錢袋。
白花花的銀子滾落在地面,月光涼薄、映出眾人眸中的貪婪。
她看見族老們有如野狗搶食,將地面上的銀錢爭搶著揣進懷中,彷彿看見了家族未來的昌盛、看見銀錢滾滾入懷。
她看見自己走上前,族老們驚慌退向後。
她看見自己足夠冷靜地蹲下身,如同變戲法般,伸手將婦人心口的窟窿合攏,看見自己將外衫脫下,蓋住她渾身的血跡。
婦人面目猙獰,死前帶著殺意。
她想起了一個傳聞——人死之前,瞳孔中會映出兇手的模樣。
於是伸手,將婦人雙目合上。
祝無邀彎腰抱起婦人逐漸轉涼的身軀,她的身軀,如同鍋中翻湧的餃子,正在逐漸降溫、轉涼,婦人的頭顱無力地垂在她的肩頭。
走出祝家。
在族老們興奮、畏懼的目光中,揮手引起一場大火。
跳動的火苗蜿蜒崎嶇,攀上房梁,她聽見宅院臨死前的哀鳴,她的瞳孔中倒映著這場大火,明暗不定,她看見這場大火葬送盡所有的愛恨情仇,凶焰滔滔、紅塵滾滾。
執念,怒火,貪婪,憎恨,掙扎。
煙消雲散。
從東極城趕回青雲門,至少需要一個半時辰。
但她知道,自己不用回去了——
這裡發生的一切,是最好的、遊歷世間的掩飾。
即便廖長老趕來,也無從指摘,甚至能夠理所應當的、成為祝無及破境的契機。
她這樣想到。
她察覺到了自己的冷靜。
祝無及母親的喪事很快了結,因為主宅焚毀,甚至沒有掛白幡、停靈的合適地方。
族老懷揣著秘密,緊張而又期待的各回家中,等待著新任族長——祝無邀許諾的美好未來。
廖長老趕來的很快。
他出奇的憤怒。
祝無及剛下山一天、還是兩天?
居然就按捺不住動用了靈力?
但這份憤怒,卻在見到自家弟子時,戛然而止。
他是在一處新墳前見到祝無及的。
廖長老察覺到了那份空洞和茫然,察覺到了他實力的進益,也見到了祝無及發間的白布。
「這……這是怎麼了?」
她跌坐在墳頭上,將紙錢扔進火盆里。
火蛇攀爬而上,隨著一陣風吹過,明滅不定,燃過的灰燼四散飄揚,風聲嗚咽,將那未曾填進火盆中的明黃紙錢、吹得四散飛揚,彷彿漫天黃花。
蓋在了墳頭上。
落在了祝無邀身上。
她抬起頭,勉強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道:
「身似無根浮萍,無父無母,無愛無恨,無恩……亦無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