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大地在訴說(1)
這是一座以陵墓為勝跡的城市。***自從兩千四百多年前越王勾踐在秦淮河邊修築越城后,這裡戰火連年,烽煙不絕。楚勝越,晉滅吳,隋亡陳,南唐、大明、太平天國、辛亥革命,虎踞龍蟠的石頭城諸侯爭鬥,帝業興衰,六朝金粉,煙飛灰滅,只落得秦淮水寒、鐘山荒丘!明孝陵、靈谷寺、雨花台、中山陵,還有吳王墳、南唐二陵、六朝王陵,一處處古迹留下了一塊塊石碑。每一塊石碑都是一位先人,向後人訴說著它的榮耀和它的不幸。
悲歌和歡歌編織了歷史。石頭城的人們,世世代代述說著有關這座古城的故事,述說這座古城的血淚和仇恨!我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我敲開了一家又一家的門,尋訪經歷過浩劫的老人。我想用他們的苦難和血淚,編織一個巨大的花環,獻給不幸的人們。
很抱歉,我打擾了老人們的平靜和安寧,我觸動了老人們深埋在心底里的不願再提起的悲哀。提起它,他們恐懼,他們驚慌,他們痛苦,他們憤怒!四牌樓街道的塗寶誠指著一扇舊板壁對我說:「原來這上面有我父親被害的血跡,現在血跡逐漸淡沒了,可日本兵給我心裡留下的創傷,是一輩子也抹不掉的!」長白街的老人熊華福訴說了他被侵華日軍害得家破人亡的苦難后,沉痛地說:「同志啊,世上什麼苦都能吃,可千萬不能當亡國奴!」我在濃蔭如傘的泡桐和高高的棕櫚樹下推開了老式樓房的小門,一位矮個子的白老婦步履蹣跚地笑著迎出來了。我遞過介紹信,她一看,臉色立即變白,淚水順著密密的皺紋淌下來,她的手和腿都在微微地顫抖。她的丈夫和哥哥等四個親人都被侵華日軍殺害了,她守寡了五十年!慈眉善目的宏量法師是虔誠的佛教徒。當我問及日本侵略軍在南京的暴行時,他抖動著白白須,哭訴了僧侶們的苦難。他的代刀師傅梵根是長生寺的住持,日本兵來時,他正帶著弟子們跪在大殿中合掌念佛。凶暴的日軍一個一個地把佛門弟子拉到殿下的丹墀上,一槍一個,一連殺了十七個!江水滔滔。一位在集體大屠殺中的倖存者指點著五十年前受害的現場——長江邊,聲淚俱下:「那時江邊全是屍體,長江水都是紅的!」血海、火海,銘刻在人們的心海!兩眼紅腫的夏淑琴大娘哭泣著向我訴說了她的悲哀:「我那年才八歲,日本兵一來,全家九個人被殺了七個,只剩下我和吃奶的妹妹,我天天哭,眼睛哭爛了,爛了五十年了,一直看不清!」經磨歷劫的老人們捧出死難者的照片給我看,掀起衣襟露出一塊塊的傷疤給我看。他們還把埋藏在心頭最隱秘的、羞於人的深仇大恨講給我聽。啊!我的被欺凌和被污辱的同胞!近百位老人悲愴地向我訴說了那一頁不堪回的歷史,我的心在顫抖,我的神經像觸了電!我驚愕了:這綠色古城的昨天,曾是一片血泊火海!南京,因為她染上了太多的血,因而她生長了更多的綠。我對這綠蔭森森的城市忽然陌生了,都市的喧鬧聲變成了三十萬鬼魂的呼號。擰開自來水龍頭,我感到水中還有一絲絲難聞的血腥氣。見到馬路邊從地下崛生起來的一條條銀灰色的梧桐樹根,我疑心是死難者枯朽了的根根白骨。中山路上一盞盞金紅色的街燈,可是遇害者淌血的眼睛?
今天人流如潮的鼓樓商業區,當年是屍山血塘!車水馬龍的新街口矗立的高樓金陵飯店,五十年前是趕馬車的崔金貴搭蘆席棚躲避日本兵的地方。他對我說:日軍進城的第二天,新街口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中國人的屍體。對面那幢粗大的黑色圓柱支撐的中國銀行,那時是日軍的司令部!蒼松如濤的靈谷寺四周,當時屍橫遍野,白骨散亂,三干多位遇害者叢葬一起,立了一塊「無主孤魂碑」!一位目睹當時景的外國傳教士曾說:「知道但丁在《神曲》里描寫的煉獄的人,就不難想象陷落時的南京。」從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至一九三八年一月的四十幾天時間裡,侵華日軍在南京屠殺了三十萬個中國人。三十萬個生靈,是三十萬條生命!三十萬個人排起來,可以從杭州連到南京!三十萬個人的**,能堆成兩幢三十七層高的金陵飯店!三十萬人的血,有一千二百噸!三十萬個人用火車裝載,需兩千五百多節車廂!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是與奧斯威辛集中營一樣的人類毀滅人類的大悲劇!它是獸性虐殺人性、野蠻扼殺文明的記錄!那是人退化為獸的日子!我從金色的天堂之門進入了黑色的地獄之門。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一群又一群怪物。是人?是神?是獸?是魔?是妖?是鬼?我聽到了從來沒有聽到過的獰笑、悲號、慘叫、乞求和祈禱。
這是人間的不平和人類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