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昭昭明月,獨飲清秋【完】
又在寒天一線待了幾個月,又看花滿城,唐染順手摺下了路邊的一束花藏在了衣袖裡,懶散的靠在了馬車上。
「天氣真好啊。」
唐言一邊趕馬一邊搭話道:「確實很久沒有遇到這麼好的天氣了,大人,我的錢什麼時候報銷啊,還準備買個院子娶媳婦呢。」
唐染敷衍道:「下次,下次一起報銷。」
唐言氣得一鞭子抽在了馬屁股上,馬一受驚忽然加速。
唐染一臉杵在了馬車上,眨了眨眼,淡定的理了一下儀容儀錶。
沒關係,總有幾個想造反的下屬,習慣就好。
挨這一下,是自己這個奸臣應得的。
回到京城,倒是看見了一個騎著馬的女子,高高的坐在馬上,揮著鞭子抽在了地面上那對男女身上。
三公主比起幾年前,看起來更加的雍容華貴,她笑意盈盈看著沾血的鞭子,開口道:「本公主這根鞭子,抽過不少人,算起來,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今天你們夫妻倆也算是有福,能被抽一頓。」
底下那個男子將妻子護在懷裡,對三公主怒目相對,「三公主,你未免太囂張跋扈,我等說的是事實罷了……」
三公主撇撇嘴:「來人,將他們帶去公主府,本公主倒要看看是他們的嘴硬還是骨頭硬。」
三公主笑著,眼裡卻有著化不開的憂傷。
明明她已經擁有了健康的身體,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還是這麼難過。
她目光巡視了一周,那些難聽的話她不是不知道,但是沒有人敢在她的面前說,他們只敢用厭惡又唾棄的目光看著她。
她眯著眼睛看著太陽,忽然有點想哭,將淚花憋了回去。
哭什麼。
有什麼好哭的。
該哭的已經哭過了。
最難的時候,在宸國舉步維艱,眼淚都快要流幹了,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還是那些虎視眈眈的目光,她已經經歷得太多太多。
一個弱國來的公主,哪裡會有什麼人權。
尊重?那更是傳說中才存在的。
只能說,皇家的孩子都不簡單,李瑾瑜一步步的走到了能夠影響皇位的地步。
趙連燁好幾次都想殺了李瑾瑜,可是看著她那張臉,又按下了殺意。
他知道,李瑾瑜不是一個簡單女子。
憑初次見面,她穿著嫁衣站在大殿上,對著那些嘲笑和嬉落應對自如,趙連燁便知道,李瑾瑜和她娘親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大概是人死了,趙連燁這種人才會想起來,想起年少時那個頭戴面紗,滿臉羞澀的女子來,如今看見那個女子女兒,難免有一種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之感。
實際上,趙連燁最割捨不下的,其實是曾經年少的自己。
李瑾瑜在宸國,就是在這種夾縫中求生。
她好不容易才活著回來,不是像她開始時說的那樣被風風光光接回來,而是她假傳了宸國六皇子的口諭,被好幾方勢力追殺狼狽逃回來。
她以為,北齊的人會歡迎她回家。
割在她身上最狠的三刀——
第一刀是唐染,親手打碎了萌生情愫的少女。
第二刀是她母妃,讓她知道她的出生並不被期待。
第三刀是她的子民,他們不感恩她帶來的平安和時間,不心疼她遭遇的一切,只是質問她這個和親公主為何要活著回來,為何要成為北齊的恥辱。
第三刀是傷她最狠的,午夜夢回,那些傷口都在腐爛,痛得她生不如死。
他們說,北齊無數的人戰死沙場,她憑什麼貪生怕死。
他們說,她的兄弟姐妹為國捐軀,她為什麼苟延殘喘。
他們說,北齊的人鐵骨錚錚,她為什麼要活著回來。
她的子民們啊,可以接受一個死了的和親公主,可以將她奉為神明,供在廟宇當中,唯獨不能接受一個懷有敵國皇子血脈的和親公主回來。
李瑾瑜伸手摸著自己的肚子。
她回北齊的時候,已經懷孕了好幾個月,親手打掉孩子以後,把那一團血肉迷糊讓人送去了宸國六皇子的手裡。
驚喜嗎?六皇子期待了很久的孩子。
不過很快,他們就會父子團聚。
畢竟啊,她可不是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工具。
六皇子,被她下了毒。
算算日子,應該很快就會傳來好消息。
想到這裡,李瑾瑜嘴角微微上揚,什麼狗屁的和親公主和敵國皇子相愛相殺,那些都是狗屁,他們之間有的,全部都是利益和算計。
六皇子要的是她背後的外祖父家,要的是趙連燁的那一絲愧疚,要的是一個美麗聽話柔弱的妻子。
而她,要的是北齊,要的是她的故土免遭戰亂之苦,要的是她的子民不會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她要的,是宸國皇室自相殘殺,要的是他們的葬歌。
雖然她的母妃不愛她,但是她愛母妃就足夠。
雖然她的小十六不聽話,總是偷偷找唐染玩,但是她愛她,她喜歡她甜膩膩的喊自己三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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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父皇的愛那麼深,深得對她造成了一種傷害,可是在她和父皇之間只能活一個時,父皇毅然決然選擇讓她活著。
雖然雖然……
她忽然想笑,想到自己當初聽到李漓慕自刎祭旗,來表達北齊皇室和北齊的將士共進退的決心。
她一邊笑一邊哭,一邊罵。
「李漓慕這個傻子,自刎多疼啊,要是父皇和母後知道,還不得心疼死,還有我母妃,那麼喜歡她,那麼小心翼翼的呵護她,她怎麼不珍惜自己的這條從閻王殿裡面搶救了無數次的命。」
可是那一刻,她的心在抽痛。
到了後面,她才發現,她們李家的人性格迥異,可是有一點是共通的。
「瑾瑜,你是北齊的三公主,是北齊的恩人,你為北齊做的一切朕都不會忘記,就是你想要這個皇位,也夠資格坐。」
年輕的天子看著她,眼神真摯,讓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和親的前一晚,還是太子的李長憶跪在她的面前,字字泣血,保證會接她回家。
李長憶沒有讓她失望,加倍的補償她,向來溫和的帝王,封號給了,賞賜給了,聖旨下了,最後只能殺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可是再怎麼樣,也沒有辦法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也沒有辦法堵住文人的口誅筆伐,根深蒂固幾年前的思想,怎麼會因為她一個人而改變。
也有欽佩她的人,也被淹沒在人言里。
或許,等她死了以後,世人的看法又會再一次改變,開始客觀的看待她,然後用來束縛後世的女子。
大家表面對李瑾瑜這個護國公主恭恭敬敬的,私底下可沒少議論。
也有不怕死的人,喝多了直接大放厥詞,表示李瑾瑜這個護國公主嫁給他他都不要。
「哦,是嘛!」
不和諧的聲音傳來,和周圍起鬨嬉笑的場面格格不入。
抬頭看去,李瑾瑜和唐染走了過來。
唐染隨手一刀將滿口噴糞的人捅了,扯著對方的脖子笑道:「本相最煩的就是你們這些人,張口閉口就是批評別人,顯著你了是吧。」
唐染看了看周圍的人,見大家面露恐懼,悠哉悠哉的拿出帕子擦血。
他緊接著道:「才剛剛停戰,就有老鼠跳出來了,開始迫不及待的想要刷存在感,為什麼要否認女子帶來的價值,為什麼要否認因為她去和親,才為北齊現在帶來了生機。」
唐染是真的不理解。
不理解這些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在他看來,無論男女老少,只要付出了就應該得到尊重。
最後的幾句話,震耳欲聾。
「她用裙擺庇護了子民,子民卻要求裙擺聖潔無瑕。」
「所謂的貞潔,從來不代表裙下。」
「在唐某眼裡,李瑾瑜不是恥辱,也不是北齊懦弱無能的代表,相反,她是北齊蓬勃頑強的生命力,是北齊不屈不饒的精神,是北齊浴火重生的鳳凰……」
李瑾瑜聞言看著唐染,眼眸微動。
她很想說,若傳聞是真的呢?
她將帶血的孩子送去宸國,宸國給她的反擊是各種不堪入耳的傳言。
真真假假,世人沒法分辨。
李瑾瑜向來不屑於解釋,特別是對於自己本就抱有惡意的,那更不配她去解釋。
在回去的路上,李瑾瑜開口道:「唐染,你為什麼會為了我說話?」
唐染搖頭:「不是為了你。」
李瑾瑜自嘲一笑,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她又道:「好吧,唐染,和我說說我離開的這幾年裡,都發生了什麼。」
其實她都知道,可是她想聽唐染說。
就算在宸國,她也聽到了唐染的爛名聲,簡直到了沒有辦法挽回的程度。
唐染也毫不避諱,將自己干那些子事都說了。
李瑾瑜聽得眼淚都笑出來,忍不住道:「我已經想象得到那些大臣,和世家有多麼糟心了。」
不過,她也有一絲羨慕。
羨慕她的十妹妹。
明明參與了那麼多,最後有一個個的人為她將手擦乾淨。
「唐染,要怎麼做,才能保住你。」
唐染聞言,只是看著她笑,然後開口道:「公主,到宮門口了,快進去吧。」
李瑾瑜嗯了一聲,又說改天約他騎馬,在她走進宮門裡面想回頭時。
後面傳來一句:「向前走,別回頭。」
她忽然落下淚來,飛快的朝著前面奔跑去。
前面,是她是親人在等她。
——
唐染下獄了。
那收集的罪狀整整上千條。
監獄裡面,薛南音看著他,聲音哽咽:「唐染,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你?」
唐染依然那樣清風月明,和傳聞中的千古第一奸臣不沾邊。
他說:「已經得償所願。」
薛南音沉默良久,將一瓶毒藥遞給他。
她從來不會拒絕他。
即便是死亡。
她要走了,繼續背著自己的藥箱懸壺濟世。
一切就好像她剛剛回京城一樣,沒什麼改變。
唯一變的,大概只有一個權傾朝野的大奸臣死了,人人拍手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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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沒有那個她什麼都不求,只想靜靜站在他身後的人了。
可是在聽說唐染是被砍頭死的時,薛南音心微微一顫,連拿銀針的手也抖了一下。
——
李瑾瑜鬧了又鬧,甚至連夜提著劍闖進了皇帝的大殿。
「李長憶,唐染呢?」
「死了。」
「你把唐染還我。」
「你把唐染還給我,」她神情癲狂的扯著李長憶的龍袍:「把他還給我,把唐染還給我,為什麼要讓人給我下藥,為什麼和我連見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她崩潰大哭:「我什麼都沒有啊。」
「唐染明明是那麼好的一個人,他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李長憶沉默,最後深深的嘆息:「這個世間,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這個是唐染自己選擇的路,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嗎?他親口說:北齊需要一場新生,也需要一件大事衝掉戰死了那麼多人影響。」
李長憶咬牙:「他從未跪過我,可那天晚上,他跪在地上求死。」
但凡唐染想活,他一定想辦法救。
可如今活在世上的是軀殼。
是聽說趙連燁死了以後,就忽然死掉的唐染。
或者說這一條路,是唐染決定做官的那一刻就選擇好的。
「可是……也不能讓他背負罵名去死。」
話是這麼說。
掘人祖墳,夜闖深宮,血洗皇宮,殺人如麻……等等,這一宗宗,一件件事,哪一件事冤枉了唐染。
這才是讓人最無力的事。
——
十公主李溫卿知道以後,繼續綉著手帕,只不過這條手帕花了半個月的時間。
和平時一樣,她的綉工完美的無可挑剔,可是今天她看了又看。
「燒了吧。」
貼身丫鬟有些不舍,明明繡的那樣好,可是看著李溫卿毋庸置疑的表情,還是老老實實的丟進了火盆裡面。
她寬慰道:「公主,改天奴婢再去拿些新花樣回來。」
「不用了。」
李溫卿笑了笑,看著火焰漸漸的吞噬掉手帕上的花,不輕不慢的開口道:「不需要了,以後都不需要了。」
她想,她應該說一句走好。
是應該說好搭檔,好知己,還是應該說未婚夫呢?
李溫卿覺得頭有些疼,伸手揉了揉,便開口道:「時候不早了,本官該去處理案子了。」
這是唐染給她爭取的,雖然官職不高,只是一個芝麻小官,但是李溫卿很滿意。
唐染給了她一條路,她更應該做一個榜樣,為天下女子們爭出一條路來。
再見了,唐染!
我還要繼續走這璀璨的光明大道。
大道兩旁的荊棘,是你渾身是血為我開的路。
——
唐言一聲不吭的消失了三年,三年之後,又重新回到了朝堂上
他的表情堅毅:「臣唐言,叩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說,孝期已過,他要回來繼續守著。
他要一遍遍的告訴世人。
那個年輕的丞相,到底背負了多少。
他要告訴世人,真正的聖人到底是誰。
時間很長,他可以慢慢來。
時光能不能慢一點,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對那個人,溫柔一點,憐憫一點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