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遍地白花(5)
小扣子說,女畫家把他們家的黃狗畫在畫上了。
母親一聽,就在院子里找狗。狗在牆根卧著,見女主人找它,才到女主人身邊去了。母親說:我說狗怎麼蔫蔫的,原來人家把它的魂抽走了。
小扣子不同意母親的說法,說女畫家沒抽黃狗的魂。
母親說:你不懂,狗靠魂活著,不抽狗的魂,她的畫就畫不活。人家說了,不管畫啥東西,都得先抽魂。
小扣子有些驚奇,問:魂是啥東西?
母親想了想,說魂嘛,跟血差不多,血是紅的,魂大概是白的;血看得見,魂看不見。
小扣子問:那,茅草穗子有魂嗎?
母親說:有呀!
小扣子抬頭看見了天上的月亮,問:那,月亮有魂嗎?
母親說:月亮不光有魂,月亮的魂還多呢,你看這地上,都是月亮灑下的魂。
小扣子想起女畫家問的他們這裡種不種蕎麥的話,想必蕎麥花也是有魂的了。要是蕎麥花開滿一地,那雪白的花魂不知有多少呢!
母親見小扣子沉默下來,以為小扣子把抽魂的事想重了,遂笑了笑,要小扣子不用擔心,人流點血不怕,血越流越旺;黃狗抽走點魂也不怕,抽去的是舊魂,補上的是新魂,補充了新魂的黃狗會比以前還精神百倍。於是母親包上一些雞蛋,帶上小扣子和黃狗,給女畫家送去了。
女畫家坐在房東家院子的月亮地里,正跟房東一家人說閑話,好像說到的話題又是蕎麥花。人一來,話題就暫時打住了。女畫家不知道小扣子的母親為何給她送雞蛋。母親把小扣子推到前面,說:你把我們家的狗畫到畫上去了。我兒子讓我來感謝你。女畫家笑了,說畫了人家的狗,不但不給人家錢,還要白吃人家的雞蛋,這樣的便宜事上哪兒找去!女畫家把雞蛋收下,還有笑話,她說,這些雞蛋她先不吃,一個一個畫在畫上,這樣小扣子家的人還會給她送雞蛋,送到後來,她就不畫畫了,成販雞蛋的了。
女畫家的笑話把院子里的人都說笑了。
月光正好,母親和小扣子沒有馬上回家,聽到女畫家接著剛才中斷的話題,又說到了蕎麥花。女畫家說,她小時候,跟著下放的父母在農村住了一段時問,好像看見過蕎麥花。蕎麥地在村子西邊,一大塊地種的都是蕎麥。在她印象里,蕎麥花不是零零星星開的,似乎一夜之間全都開了。她早上起來,覺得西邊的天怎麼那麼明呢,跑到村邊往西地里一看,啊,啊,原來是養麥花開了。蕎麥花開遍地白,把半邊天都映得明晃晃的。她跟著了迷一樣,天天去看蕎麥花,吃飯時父母都找不著她。蕎麥花的花是不大,跟雪花差不多,但經不住蕎麥花又多又密,自得成了陣勢,成了海洋,看一眼就把人震住了。在沒有看到蕎麥花之前,她喜歡看那些一朵兩朵的花,老是為那些孤獨的花所感動。看到了大面積白茫茫的蕎麥花,她才打開了眼界,才感到更讓人激動不已和震撼的,是潮水般湧來的看不見花朵的花朵。她當時很想放聲歌唱,或者對著遍地白花大聲喊叫。可惜她那時不會唱什麼歌,喊叫也喊叫不成,只能鑽進密密匝匝的花地里,一呆就是半天。她記得蕎麥地里蜜蜂和蝴蝶特別多,嚶嚶嗡嗡的,像是在花層上又起了一層花。她感到奇怪的是,到了蕎麥花的花地里,連蜜蜂和蝴蝶似乎都變成了白的,蜜蜂成了銀蜜蜂,蝴蝶成了銀蝶子。她晚間也去看過蕎麥花。晚間很黑,沒有月亮。不過,她一點也不害怕,因為滿地的白花老遠就看見了。她看著前面的光明,不知不覺就走進了花地里。
說到這裡,女畫家輕輕地笑了。她說時間太久了,記不清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得對不對。也許她說的是自己做的夢,相似的夢做多了,就跟真的蕎麥花弄混了。反正那樣的蕎麥花如今是很難看到了。
院子里的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有如霜的月光靜靜地灑落。
小扣子和母親把女畫家的話都記住了。
來年,在小扣子的一再要求下,母親種了一塊蕎麥。小扣子看見,蕎麥芽了,蕎麥長葉了,蕎麥抽莖了,蕎麥結花骨朵了……蕎麥終於開花了!蕎麥花開得跟女畫家的回憶一樣恍如仙境,把小扣子感動得都快要哭了。
從蕎麥開花那一刻起,小扣子天天在花地里,並不時地向遠方張望。母親知道小扣子盼望什麼,她幫著小扣子向遠方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