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太祀的決定
歲入正夏,天光未亮,這個時辰日頭還算不得熱,一隊送冰的人馬自側門入,將整整五車的新冰拉到了宅內,宅內的僕從當即整理搬運,唯怕冰化了。
「冬日時也未想到主家會來,這宅子里也沒存冬冰,現下還要從山裡運,若不是姑爺派的人,怕是今年的夏日難過。」
侍女起身垂了垂自己的腰背,看著這五大車的冰又是一番感嘆,夏日的冰珍貴,這大姑爺是真的孝順。
今年因淮南適逢暴雨,山體滑落造成道路不通,山裡送冰的本也出不來,前日里安氏覺得不太爽利,魏徵的人得知后當即派了一隊兵馬去山裡開路,這才將冰拉到了。
「二姑娘說是要回江淮?可太折騰了,一個女娘照顧那麼大的生意,多的時間都在途中。」
「可不是,竇府上下的大主意都是二姑娘在定,老夫人她們現下暫居淮南,而府內在江淮的生意越發多了起來,總要多些看顧的,但眼下她要回江淮聽聞是為了裴氏的紀禮……」
說著,那侍女想了半晌,方才道:「嗯……我聽我兄長說,裴氏這紀禮好像是為了紀念裴氏先祖攜手先聖大士南傳禮教,教化百萬之眾,天下文士都可去觀禮。」
「昨日里江淮的帖子剛送到,這等盛宴府內必然是要派人去的,大姑娘與大姑爺現下不方便出現在江淮,總不能讓兩位老夫人去。」
見二人聊上了,一旁的嬤嬤當即呵斥著二人手腳麻利些,要是等到日頭出來,冰化了誰能負責,這才將打開了的話匣子又關上。
這一番繁忙便又是一日的光景。
待江淮日暮漸暗,幾名侍女手持著火燭,一一將廊下的燈籠點亮,忽而一陣風起,吹的手中燭火明明滅滅,幾人趕緊護著,唯怕火燎到了廊下的竹簾。
「二長老,主人正在與人議事,不可擅闖啊!」
管事急匆匆的腳步追上昂首闊步的老者,卻不敢伸手去攔,眼看著他離眾人議事的書閣越來越近,心下一沉,這是攔不住了。
今日,太祀幾位長老到惜蘭園議事,這一論就到了現下這個時刻,原本二長老並未在其列,而此刻卻是滿是怒意地闖了進來。
侍女手持的燭火終是在老者闊步走過時滅了下去,她不敢抬頭,唯有躬身向貴人見禮。
老者大步走向院內,遠遠便能看到一樹凌霄映窗,大開的窗戶透出其內的人與物,而裡面的大長老等人亦看到了此刻臉色不佳的二長老。
堂室內,眾人緘默,候著來人。
二長老一把將欲阻攔的文仆揮過,而後隻身進入,此刻他已然沒了往日里的儀態與禮數,橫眉豎目地看著室內眾人,出口的話幾近質問。
「為何將候禮的僕從全都換成太祀的內侍,還命人將瞰衛引走?」
二長老眉頭緊蹙,掃了一眼一旁的五長老,紀禮之前裴氏家主須得於靄山之上沐浴三日,這期間除了伺禮的文仆之外不得有人打擾,而此事正歸如今坐於堂下的五長老管。
面對二長老的質問,五長老卻只能垂首,不知如何談起。
「還有慶芳院的那些女娃娃,為何讓她們準備奉主?」
慶芳院代代為裴氏培養女奉,這些女子雖無高貴的出身卻身家清白,自小接受裴氏教養,只為將來助家主誕下子嗣。每代裴氏家主都有至少兩位女奉,女奉的地位雖是侍女無法比的,但也算不得正經的姬妾,唯有他們的子嗣能入裴氏族譜。
自裴鈺出生,族內便已經選好了一批女娃,由慶芳院教養。二長老是無意間得知,慶芳院接到太祀之令,進行洗禮以侍奉家主。
這樁樁件件讓他不得不懷疑,太祀中是否有人私下做了什麼決定。
「你們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二長老怒火中燒的模樣讓下首的幾位長老都微垂著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最後卻是大長老發話,讓其餘幾人先去偏庭等候。
幾人如獲大赦,當即垂首,忙不迭地離開了書閣之內。
此刻的夜風吹得涼了些,大長老看了看二長老怒目微瞪的模樣,卻並未動怒,而是著人先將大開的窗戶關上了幾分。
「你先坐下,容我慢慢說。」
大長老這緩和的語氣倒讓二長老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滿腔的怒意一時不知如何宣洩。他順著大長老的話坐了下來,遂才長長吐了一口氣。
「我問你,太祀的職責何在?」
聽大長老這般問,二長老遂道:「自然是戍守族規,匡正族人行為。」
聞此,大長老點了點頭,「好,家主若行差踏錯,我等是否有責匡正?」
「自然有。」
「那延續家主血脈是否是家主之責?」
這話倒是問得二長老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答案顯而易見,是。
「我不過是想讓鈺兒行他家主之責。」
「利用紀禮謀算他,這未免太過荒唐,你們到底把他當成什麼!?」
見二長老出聲斥責,大長老繼續道:「我裴氏的身後有多少虎視眈眈的眼睛,如今除了各國世族,還有來自旁系的窺望,家主血脈的傳承不能一拖再拖。」
說到這,他頓了頓,「鈺兒冠禮至今房中空虛,先家主又唯有他這一個子嗣,家主血脈的承繼全繫於他一人之身,若將來再出什麼意外……我們如何與祖宗交代?」
聽聞這話,二長老反駁道:「我聽聞他不是與竇氏那丫頭走得近?」
大長老揮了揮手,「不可能,那丫頭絕不可能為我裴氏主母。」
「無論家世還是性格,她都非上上之選。」
說到這,大長老的神色沉了幾分,「我不否認,那丫頭是個有能耐的,但她的能耐在裴氏之中不會帶來好的結果。」
燭光下,老者的眸光深沉,二長老見此便知他是想到了什麼。
「你認為她會是第二個翩然?」
聽二長老提及亡妻的名字,大長老不由蹙了蹙眉。此刻,他不由想到了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女子和她臨終之時憔悴的面容。
驕傲的花應該長在遼闊的天地中,任根系深耕大地,向陽盛放,若將其拘於方寸之地,花若不枯萎,則必會全力爭奪泥土僅有的養分,屆時,便是我花開時百花殺。
黑袍撩動,老者起身,步履之間帶著些許沉重。
「當年翩然欲助皇帝改制,削弱裴氏的禮教地位,她認為裴氏不該獨佔盛譽,聖賢文法當歸於天下文士所有,裴氏應廣開門路,扶持百家興盛,並憑藉自己的身份擅自在裴氏族內廣宣此類言論……」
老者的話斷在了此處,彼時的事堂中二人皆十分清楚。那時章翩然以太祀長老夫人的身份,引得不少裴氏子弟自懺族內行為。
他們認為,央國建立之初,是裴氏借聖賢之道替太祖收攏人心,那麼如今便該「將聖賢之道還給天下人」。
此事引得太祀震怒,欲斬殺章翩然,以儆效尤。最後是大長老將人保了下來,遂后將其拘禁在惜蘭院,這一關便是七年,直到她不堪歲月蹉跎,自了性命。
「竇氏當年靠皇帝起家,三代國商,竇氏與天家走得太近,而竇長笙的性格和手段與當年的翩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者的聲音堅定而沉著,「她這般的人絕不能放在主母之位上。」
聽完大長老的這些話,二長老卻是找不到反駁的言語,因他知曉,幾位長老所行是出於太祀的立場,但慶芳院的這番安排卻並未過裴鈺的眼,太祀的謀划於裴鈺而言,與折辱何異?
大長老見二長老眉頭深鎖,不由嘆了口氣。
「我知你在想什麼,但若是太祀行事缺乏果決,裴氏也無法百載不倒。」
「在一族延續之事上,個人感受不過微末。」
說到這老者不由嘆了口氣,「鈺兒如今愈發偏向竇氏那丫頭,主母之位必須早定,再拖下去,怕太祀也拿他沒辦法了。除了慶芳院外,庄氏嫡女也已然答應相助此事,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屋內的燈火燃斷,老者掃了一眼,卻並未招僕從更換。
「若你擔心此後被鈺兒記恨,便留在我這惜蘭院吧,權當我將你困在此處,無法及時向他報信。」
見二長老已然沒了來時的憤怒之意,聽完他此話后卻是半分不見挪動,大長老便知曉了他的想法。
太祀的幾位長老是眼看著裴鈺長大,有些事他們也不願意做,但太祀的職責容不得人心軟,因此總要有人去做那狠心的事。
大長老掃了一眼坐於席中一言不發的二長老,而後抬步往外走去,幽幽的風聲中還能聽到他吩咐僕從的聲音。
「留二長老在此客居幾日,莫要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