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 月不落山
雀鳥飛騰、林深谷幽,泉水氤氳,湊近可聽流水潺潺,一路蜿蜒向靄山雲館而去。
雲館之內輕紗幔帳,攔不住山谷內涌動的風,熱泉之內,那人白衫盡濕,任泉水柔和地勾勒出肌肉與骨骼蓬勃的力量,幾縷長發落於身前,而後又被風給吹了去,似山風都對他有幾許偏愛。
此刻他闔著眼,仿似瀲盡了一世的慈悲。
今日已然是沐浴的第二日。這兩日,吃住行皆在雲館之內,山中本該清凈之地,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幾分躁動。
裴鈺緩緩睜開眼,看向幾分氤氳的池邊,翻飛的紗幔似女子柔媚的身段在清風中翻飛著,帶著蠱惑,此念一起,身上的燥熱之感便是灼燒著身骨一般,被這泉水無限放大。
裴鈺不由蹙起了眉頭,想起夜裡的夢中也儘是旖旎之色,這讓他起疑,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此時一陣風輕拂而過,帶來一縷濃香,而後又迅速淡了下去,似乎自到了這雲館之內,無論他行至何處都能聞到這股若有若無的幽香,原本他以為這是山中夏花的味道。
他抬眼看向壁上燃起的燭火,這兩日,龕中燭火不曾滅過。
此刻內侍都暫時退下,留他一人,他欲查看一二,卻忽而發現起身的一瞬神識竟然有些恍惚。裴鈺心中一沉,他撐著身子往那龕中燭火走去,走得越近香氣越濃,幽香果真是來自這燭火。
而這樣的燭火這幾日竟然在他安歇的每一處都有……
這個念頭仿似牽動了巨大的怒意,讓他隨即將壁龕砸倒,弄出了巨大的聲響。這一個失控的舉動讓他自己有幾分詫異。
裴鈺看著被燭火灼傷的左手,疼痛卻帶著幾分麻木之感,他蹙緊了眉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
他自小因先帝忌憚,飲過不少苦藥,他這體質並非尋常藥物可輕易葯倒,也因此,到他發覺身體異樣之時,藥量應當已然是相當厲害了。但問題是,究竟是誰給他下藥?
霧氣的蒸騰當中,裴鈺忽覺腳步有些虛浮,他不禁撐著一旁的器物,而後緩緩走了出去,隨手拿起一件袍子披上了。
但他此前的動靜還是引來了內侍,未久,便見一個身影在屋外出現,竹簾之上印出一個略帶打探意味的身影。
「家主,你可還好?」
裴鈺神思有些恍惚,他聽著這人的聲音倒像個女子,但太祀內侍當中哪裡來的女子?他此刻卻無法確定自己耳中聽到的、眼睛看到的便是真實的。
似乎是半響未得他答覆,那人從竹簾之外探出頭來看了一眼,而後趕緊轉身一路小跑了出去。
裴鈺看不清那人的臉,此刻他身體之內似有一頭野獸要將人撕裂開一般,雙目也漸漸爬上了血絲,他握緊了拳,儘可能讓自己少有動作,以減緩藥效的發作。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原本應當適時出現的暗衛與瞰衛,如今卻是一個人都不見,就連阿四他也已然有一日未見過了,能將他身邊的人遣走,又在太祀內侍的眼皮底下對他動手,那個答案呼之欲出,而他們所行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未久,屋外的腳步聲讓裴鈺警覺了起來,他幾分踉蹌地將打翻在地的燭台撿了起來,而後裹在衣衫之內。他的身體開始出現顫抖,因此要拿著這燭台並不容易,唯有半靠在牆邊才能勉強拿穩。
剛做完這些,便見一雙柔夷掀開了竹簾。來人身著長袍,見他靠在牆邊站得幾分勉強,略有些驚訝。
「九公子。」
裴鈺此刻的眼中已是十分混沌,他看著那人取下兜帽,似乎露出一張熟悉的臉來。
「阿笙?」
這出口的一聲帶著嘶啞,裴鈺自己都未察覺。然而這一聲喚卻明顯讓來人愣了愣,隨即又端起了膩人的聲音,「是我。」
庄翎月心中有著不甘,她看著裴鈺這虛弱的模樣,如初生的牛犢,帶著脆弱與惑人的美,心中的不甘便又散了個乾淨。她十分清楚眼下這唯一的時機不可錯過,因此做了他人的替身又何妨。
裴鈺重禮教,今日過後,有了夫妻之實,他的禮法不會容許他始亂終棄,這裴氏主母的位子她也坐定了。
細密的汗浸滿了裴鈺的額頭,他目光帶著些許空洞地看著這四名女子,遂后便見為首的一人朝他走來。
伴隨著她步態的挪動,身上的長袍滑落,露出輕紗薄衣來,女子那曼妙而傲人的身材展露無疑,仿似剝了殼的荔枝肉,甜美而柔嫩,不斷地蠱惑著眼前的人去品嘗。
她行至裴鈺面前三步距離而後停了下來,眸光帶著旖旎的水色,就這般看著裴鈺。
「是我啊,我是阿笙。」
她看著裴鈺並未躲閃,學著那千嬌百媚的模樣,隨即便伸手欲觸碰他的身體。
忽而一陣山風似怒吼般穿堂而來,身後幾名女子被迷了眼,不得不側過頭去,隨即便聽聞一聲血肉被砸碎的悶響,再抬眼時,便見片刻前還好好的庄翎月已經倒在了地上。
而那皎潔的男子手中是一盞燭台,他神色空洞,身上、臉上沾上了一大片血色,似曼珠沙華在頃刻間的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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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瞬間發生的事,讓幾人猝不及防,甚至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嚇得大驚失色,連連後退。
裴鈺腳步虛浮,大滴大滴的汗水滾落,浸濕了衣衫,此刻他五感遲鈍,眼中只有模糊的光,然而面對身體那欲勃然而出的慾望,他卻冷靜地如山谷之上高懸的月。
「我非牲畜,爾等豈敢如此折辱……」
幾名慶芳院的女子哪裡還敢上前,她們看著裴鈺手中的燭台之上還有血色滴下,趕緊跑了出去,未久便喚來了太祀的人。
來人看著眼前的一切也一時愣在了那,九公子這是殺人了么?
「家、家主……」
「阿四在哪?讓阿四來!」
裴鈺握著燭台的手已經開始顫抖,他看不清來的究竟有誰,但見來人不動作,他幾乎是咬著牙,將話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我乃裴氏家主,不管你們尊誰之令,今日違背我的,來日我必殺之。」
堂室之內,眾人全都慌了神,庄氏嫡女被家主親手打殺,怕是連大長老也未想到會有今日的場面。
「還不快去尋人!」
到底是慶芳院的人,不比太祀那些內侍,她們知道誰才是主子,也看明白今日絕非家主自願。
幾名內侍依舊面面相覷,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讓九公子身邊的人靠近雲館,眼下他們不知該如何做。
慶芳館三名女子中為首的一名怒斥道:「他才是裴氏之主!」
得她這一聲呵斥,其中一名內侍仿似醒悟一般,忙不迭地往外跑,然而他心中想的卻是這件事定要先通知大長老才行。
夜幕之下,幾批快馬衝到了靄山山腳,阿笙抬首看著那燈火蜿蜒的道路,神色冷冽地看向守山的內侍,那人見到阿四與趙如勝同時出現,滿眼的錯愕,而後快速調整了神情,擋在幾人身前。
「雲館重地,非太祀之人不得入內。」
然而這一路之上,阿笙身邊的瞰衛得回消息,不僅阿四,裴鈺身邊暗衛連同瞰衛都全都被支開,這雲館之上必有事發生,此刻他們必要上山,容不得人阻攔。
阿笙看著那滿山道上皆是太祀戍守的人,她聲音清冷,如說常事般。
「趙如勝,這雲館之內有賊人,調集族兵,上山擒賊護主。」
趙如勝聞此,當即取下腰間的信號,夜空之中隨即炸開一朵血色的蓮花,內侍見此急了。
「裴氏重地,你們豈敢亂闖!」
靄山之行,青山軍本就在附近巡防,得趙如勝信號,半炷香未到便有鐵蹄之聲踏夜而來,一時震動山谷,驚起無數鴉雀。
太祀內侍哪裡是青山軍的對手,見族兵持重器而來,那些守山之人立刻四處逃竄。
阿笙雖沒有青山軍那般好的體力,但卻一刻不敢耽擱,跟著眾人一路上了半山之上。待她到時,便見雲館之外,青山軍的人手持火把,垂首在外,幾名內侍跪在地上,還有三名女子身著長袍,但那袍子下面幾乎是衣不蔽體的模樣,阿笙心中一沉。
她快步往前,欲掀開簾幕的手遲疑了片刻,而後還是果斷地走了進去。
剛踏入其內,刺鼻的血腥味和著一股似有似無的香氣讓她不由蹙眉,但她還是一眼便看到牆角的那人。
燭火恍惚下,裴鈺似困獸一般,身上浸滿了汗水,長發就這般披散著,如暗夜的魑魅。他雙目赤紅而空洞,而他的身子帶著微微的顫抖,卻還是撐著牆壁,努力讓自己不跌倒。
阿笙下一秒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她半張臉帶著模糊的血肉,讓人看不清身份,她與外面的女子一樣一副衣不蔽體的模樣,但遠遠觀之似乎還有呼吸。
「阿九?」
這一聲似清風拂檻,那人茫然地轉頭,似乎在尋找聲音的方向,但此刻他無法相信自己所看所聽,更無法確定眼前的究竟是誰。
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所反應,這一刻阿笙還是止不住落了淚,那輪被眾人捧在天上的月亮何曾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二姑娘,公子怕是中了毒,他現在難以分辨我們。」
阿四與趙如勝一籌莫展地看著遠處的裴鈺,眼下這場景讓他們不敢隨意靠近。這話還未說完,便見阿笙抬步往裴鈺的方向走了去。
「危險!」
趙如勝想要去攔,卻見阿四朝他搖了搖頭。
阿笙抬步走向裴鈺,她踏過血色,眼中的淚一粒粒地掉,她仿似看不到裴鈺此刻手中握著的燭台,那上面的血色已經被風吹乾。此刻阿笙只知道,從小到大,他從來不會傷害自己。
她一步步走近,看著那人如魑魅般的模樣,眼中的淚掉得更厲害,這是那個憑一身才學氣度折服天下人的裴鈺啊,他們怎麼敢啊……
見他沒有抗拒自己靠近,她一步往前直接將人抱住,此刻她才發現,裴鈺的身子燙得驚人。
她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卻還是止不住地替他不甘。他兒時被天家算計,如今還要面對族人詭譎的計謀,此生何時能安……
「阿九,我帶你走……」
一聲輕呼,如滴水入了死寂的靜湖,叩出纏綿的聲響。
燭台掉落,回應她的是他緩緩地回抱,卻是越扣越緊,仿似要將人嵌入骨血當中一般,那雙被風吹皺了的眉眼似終於找到了歸途般緩緩閉上。
山風之中,阿笙只聽得到耳旁一聲如釋重負的回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