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北方城郭 第二章(3)
司機把車開得很平穩。
八里廟村支書高四喜正走到後半生一個重要的選擇點上。這次選擇,押上的不僅僅是他作為一位農村底層政治家的前途和命運,而且押上了八里廟高家兩千零四十口男女在高白兩家綿亘三百多年流血的和不流血的爭鬥中的沉與浮。
崇禎十年初秋的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餓了三天四夜的一男一女,從寨子北邊女牆外的刺兒梅叢中爬了出來,他們成了李自成血洗龍泉后八里廟一帶僅有的倖存者。作為已經成年的男女,他們都對高、白兩家為爭奪耕地和寨西趙河碼頭泊位進行的一次次流血的械鬥十分諳熟。家族間的仇恨使他們兩人大難不死,劫後餘生后,在八里廟孤獨地生活了六天。第七天,男的走出寨子,到附近的村子尋找同族的倖存者;女的則踩過同族人的屍體,佇立大路口或碼頭上,等待自己族人的歸來。第十五天的傍晚,少女在寨門旁的瞭望台上向著北方眺望,隱約看見一個男人正披頭散朝寨子狂奔,身後跟著一群野狗。少女在這千鈞一之際,打響了火銃,出寨門一看,竟是那個仇家的男子。兩人看看坐卧在北面野地的野狗,明白它們已經完全恢復了野性。當晚,兩人搬到一起住了下來,那男子需要治傷,這女子需要有人壯膽。經過一個月的生活,愛從一片仇恨的土地上突然間瓜熟蒂落了,兩人睡在了一張床上。第二年夏天,長子出生了。少婦望著新生的粉嘟嘟的嬰兒,為難起來。因為如果子女跟父姓,自己的一脈就要絕種。夫妻倆經過協商,決定大兒子先隨父姓,以後再生子女,交替姓白和高。為了使後代永生永世不再結仇,這對夫妻決定向兒女隱瞞自己的姓氏,希望後世子孫永是兄弟,以當年高白兩家仇殺為誡永享太平。這對夫妻共生五男三女,與世長辭后合葬在趙河東岸的黃土崗上。五個兒子娶妻生子后,高白兩家的格局重現了。這五個兒子暮年時,八里廟已是遠近聞名的富裕寨子,因是當地土著,在移民到來前,他們跑馬圈下了大片良田,移民到來后,高白兩家的子孫都廣為納妾,人丁十分興旺。重修村寨時,五個兒子為遵父母遺願,以示五兄弟平等,修了五個寨門,姓高的佔三,姓白的佔二。這樣和平共處了幾十年。康熙五十四年,為修祖譜,高白兩家生了第一次大規模械鬥,為的是都要當爺。這一爭就爭了近三百年。在冷戰時期,高白兩家都很重視子孫學文習武,清康、雍、乾百餘年裡,高白兩家共出進士三名,文武舉人十三名。民國初年,白朗在豫、陝、鄂三省起事,白家在上風頭坐了三十來年。
土改時,高四喜登上八里廟政治舞台,成立高級社時任社長,後任二十餘年八里廟大隊支書,三年前改任村支書。高四喜面臨的政治危機,引於一場計劃生育風波。進入六十年代,八里廟高家的總人口再次超過白家,經過二十餘年的消漲,高家在八里廟已在人數上占絕對優勢,白家族裡輩分高的人深感事態嚴重,一個鼓勵增長白家男丁的計劃旋即出台:凡白姓人,平均承擔那些超生家庭應付的罰款,不惜任何代價實現每戶生兩個男孩的目標。三年來,不足一千七百人的白家出生人口竟超過高家三倍。八里廟的超生問題,使鳳凰鄉在縣裡丟盡了面子。常富申書記、周有才鄉長只好給高四喜出最後通牒:「半個月內,你想不出辦法把那些三胎、四胎從女人肚裡弄出來,你就準備讓賢吧。」高四喜哭喪著臉道:「罰款他們不怕,一年超生一二十個,一兩千人均攤,傷不了筋骨。」周有才黑著臉說:「上個月你讓鄉里派四十人去扒了七家的房子,也沒有弄下一個孩子,你這支書到底是怎麼當的?」高四喜蹲出一個黑烏鴉,伸著脖子道:「常書記,周鄉長,那七個女人連面都沒照一個,七家三十五口,派飯派了三天,白家騰了四個宅院都住進去了。如今掙錢的路多,只過半年這七家已有三家在動手蓋房了。」常富申嘆一句:「這些年你太吃尖吃尖1了,白家人口佔八里廟百分之四十,支書、村長、會計、保管,都由你們高家干。十個村民組,你們高家就佔了八個組長。給白姓一個團支書,幹了六年你還不同意他入黨。白雲飛從部隊下來八年,我三次提出讓他當民兵連長,你又說民兵連長是抓槍杆子的。這樣下去,會出大事的!」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你拿個辦法吧,我們已在劉書記那裡立下軍令狀,半個月解決不了這件事,我和常書記一起辭職。不過,在我們辭職前,只好先把你免了。」高四喜咬咬牙站起來,「辦法我倒是想了一個,不過得要你們撐腰。八里廟有八個懷著三胎、四胎的女人,有六個娘家都是鳳凰鄉的,都有娘家媽。」常富申說:「孩子在女兒肚裡,你提娘家媽幹什麼?」高四喜三角眼刺的一亮:「由鄉里出面,把這六個娘家媽請到鄉政府大院來,弄間房子擺個手術台,保管這幾個女人都會來,來一個,綁到手術台上割一個,不出三天,這事就結了。」周有才一拍大腿道:「有門!高四哥到底是塊老薑,想得絕。這事要是成了,說不定能在全縣推廣哩。高四哥,把老太太們請來,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鄉里沒那麼多人手。」高四喜得意地說:「中。治人這事,咱在行。」常富申擔憂地說道:「一定要組織嚴密,千萬不能惹亂子。」周有才滿不在乎地擺擺手,「劉書記有話,要不惜任何代價解決超生問題,請幾個老太太來鄉里住兩天,這算啥。結個扎,流個產,小手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