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塵埃落定 第二章(2)
母親冷冷一笑:「未見得我的兒子就不行。」
說完,她就帶著我去見黃特派員。父親還在背後說,他不信我們會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們就回來說黃特派員要見他了。父親吃了一驚,他看出母親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麥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見特派員了。兩個士兵在樓梯口向他敬禮,麥其土司哼了一聲算是還禮。屋裡,黃初民正襟危坐,雙眼微閉,沉醉在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開口,下人就把指頭豎在嘴唇前:「噓——」
土司垂手站立一陣,覺得這種姿勢太過於恭謹,才氣沖沖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黃特派員面對著一張白紙,麥其土司覺得那紙就在特派員的呼吸中輕輕抖動。黃特派員終於睜開了眼睛,竟像神靈附體一樣抓起筆在紙上狂寫一通。汗水打濕了他額角的頭。他擲了筆,長吁一口氣,軟在了豹皮墊子上。半晌,黃特派員才有氣無力地對土司笑笑,說:「我沒有銀子送給你,就送你一幅字吧。」
他把那張墨跡淋漓的紙在地毯上鋪開,朗聲念道:
春風獵獵動高旌,
玉帳分弓射虜營。
已收麥其雲間戍,
更奪汪波雪外城。
麥其土司不懂詩詞,更何況這詩是用他所不懂的異族文字寫的。但他還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謝,並立即想到要把這張字紙掛在這間客房裡,叫每一個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樣是支持麥其家族的。客房裡還有一塊前清皇帝親賜的御匾,上書四個大字:導化群番。
現在,黃特派員就端坐在那幾個金閃閃的大字下面。爐里印度香氣味強烈,沉悶。
麥其土司說:「叫我怎麼感謝政府和特派員呢?」
黃特派員就說:「我本人是什麼都不會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點小小的要求。」說著便叫人取來一隻口袋。黃特派員不只人瘦,還生著一雙手掌很小、手指卻很長的手。就是這隻手,伸進布袋裡抓出一把灰色細小的種子。父親不知道那是什麼種子。黃特派員一鬆手,那些種子就沙沙地從他指縫裡漏回到口袋裡。土司問是什麼東西。黃特派員問土司,這麼廣大的土地都種糧食能吃完嗎?說到糧食氣氛立即變得十分親切了。父親說,每年都有一批糧食在倉庫里霉爛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滿是這種味道。」
我這才明白每年春天裡瀰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糧食悄然腐爛的味道。
黃特派員又問:「你們的銀子也像糧食一樣多嗎?多到在倉庫里慢慢爛掉也沒有人心疼?」
「銀子是不會嫌多的,銀子不會腐爛。」
「那就好辦了,我們不要你的銀子。只要你們種下這些東西,收成我們會用銀子來買。你就用剛奪下來的幾個寨子那麼寬的土地來種就夠了。」
土司這才想到問:「這是什麼東西?」
「就是我經常享用的大煙,非常值錢。」
麥其土司長吐一口氣,滿口答應了。
黃特派員走了。他對父親說:「我們秋天再見吧。」
他把一套精雕細刻的鴉片煙具贈給了土司太太。母親對此感到十分不安,她問侍女卓瑪:「特派員為什麼不把這東西送給土司?」
卓瑪說:「是不是他愛上你了,說到底太太也是個漢人嘛。」
土司太太並不因為下人的囂張而生氣。她憂心忡忡地說:「我就是怕土司這樣想啊。」
卓瑪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經不年輕了。除了一身華服,作為一個女人,她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們談起土司太太時都說,她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現在已經不年輕了。聽人說,我那個姐姐也很漂亮,可我連她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著叔叔去了拉薩,又從拉薩去了加爾各答,又從加爾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國去了。每年,我們都會得到一兩封輾轉數月而來的信件。信上的英國字誰也不認識,我們就只好看看隨信寄來的那一兩張照片。照片上,遠在異國的姐姐穿著奇異的衣服。老實說,對這個在服裝上和我們大異其趣的人,很難叫我判斷她長得是否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