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一章 婚前檢查(10)
她說著,招待所到了。***她趕緊剎住話閘,向他伸出了手。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說,我要再說一遍:你是一個好姑娘。
他們告了別,他走上原路,她走進招待所的大門。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門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後來他對她說。
現在他站在那兒不動,等她過去。她小跑著過去,站在他眼前說,我想親您一下。
他張開雙臂將她鬆鬆地環住,鬆鬆地,因此他們的身體沒有貼在一起。她踮起腳尖兒仰起臉,她親了他,然後迅速離開他跑進了招待所。
方兢始終不能忘懷尹小跳這最初的一吻,因為它是那麼蜻蜓點水不著邊際,那其實根本算不上一個吻,充其量那是半個吻,只能是半個吻。如一根飛揚的羽毛輕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無痕迹地在滾燙的爐盤上融化。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分虔誠而生的潦草,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許還不單這些。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著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草,如此純凈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當他用雙臂鬆鬆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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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給她的信一般都很長,字又特別小。他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派克特別型號的鋼筆,筆畫細極了,就是俗話說的像頭絲那麼細吧。這種纖細的筆尖可以助他把字寫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團團擇不開的螞蟻滿紙蠕動。他貪婪地寫著小字,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紙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紙折磨白紙,不分段落也不講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寫字,他是在用字吃著紙啃著紙,他恨不得用那些小黑字佔領每張白紙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滿肉眼所能看見的紙上的全部空白,把本來輕薄的一張張白紙擠壓成一塊塊分量沉重的黑雲。他恨不得對著上蒼呼叫:給我一張碩大無朋的白紙吧,讓我把一生的話寫完。
在從前和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有人如他這樣寫給她的信。當十幾年過後她懷著距離感和審視的心閱讀這些來信時,他那滿紙滿頁由於愛她而生出的寫小字的耐心,他為了這樣的書寫而耗費的大量時間,他和他那無限的字字句句對有限的紙張那寸土必爭的貪婪與渴求,仍然能使她心裡生出幾分酸楚。她珍視的就是這份精細的耐心,這份紙張和文字之間那原始、誠懇、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戀,不管那是寫給誰的,哪怕是寫給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說: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這麼小的字,但我還是把字越寫越小了,紙也越用越薄,因為我有越來越多的話要告訴你。如果寫大字,用厚紙,寄到出版社也許不安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作者寄來的稿件而替你拆開……
他還在有些信中訴說他的荒唐經歷。小跳:
讀這封信會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須要寫,因為我不寫你也在看著我。一直看著我。前幾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員xxx**(她比你還要年輕,但並不出名),感覺非常不好。也許因為一切都太倉促,她的目的性太強了,太直接了。幾天來她一直跟我談話,並不是要爭這部戲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確定,她是為下一部戲做準備,她希望我的下一部電影能對她有足夠的注意。看得出她對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經驗,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後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虛榮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對我能有那麼一點兒愛意。很可惜沒有,她甚至不屑於和我**。在她們這個年齡的人的眼裡,我可能只是個有權力讓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頭子吧,雖然我還不到五十歲。她卻強烈地要和我**。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對她的態度是玩弄的,後來又有了一點兒輕蔑的亢奮,因為不知怎麼我在那時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時候特別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別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深意長的,捨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從你身上得到的一樣,雖然我從未在你那兒得到過。在那個我無法忘記、後來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給了我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利,那就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