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桑那高地的太陽 3(1)
太陽又一次升起。***面對著它,你有把握說,這決不會是昨天那次的機械重複?
有人敲窗戶。他一驚:我睡過頭了?到機關的頭一天就讓人從被窩裡提溜起來?怎麼搞的嘛!他忙豎起頭頸去看,屋裡還灰暗得很。除了辦公桌上那個白搪瓷缸,別的都模糊著呢!昨天,組織股的中心助理員陳滿昌,把他領到這間破舊的大活動室里,叫他收拾出來,既做他的辦公室也做他的寢室。他連中午飯都沒顧得上吃,清出了原來擱在屋中央的一張斷腿的乒乓球案子,一摞陳列圖片用的三合板和恁些垃圾,四五簸箕陳年爐渣煙灰。到晚傍晌,才整出個眉目,讓人進這屋,說話,有個站腳的地;歇著,也有個落屁股處。掏凈火牆,砌起爐子,在火牆背後架上床——正經一張單人木架床;再生著爐子,填進紅山拉來的煤。(這煤好,塊兒大,烏亮。在試驗站,只有站長教導員家能燒到它。紅山遠啊。一般的平頭百姓,也就上自己場的小煤礦拉點燒燒,誰給你出恁多的成本去紅山。到底是總場機關,連一般的工作員也都能燒上它。日後,青年班的夥伴上辦公室來看他,見他也燒上了紅山煤,他們篤定會笑著刺兒他:「嗨!你小子行啊,享受營級待遇了,蠻可以嘛!」)他把垃圾全清到林帶後邊的大坑坑裡,點上把火,就著那燒垃圾的火烤個冷饃充饑。一邊看著那火光透過林帶,把這一趟房子十幾個已經暗下來的窗戶全映紅,一邊他卻累得都沒力氣咽最後一口乾饃了。
說實話,這一覺還真沒把骨節眼裡那點連著幾天積攢起的酸軟睏乏睡過來呢。但既然有人來敲窗戶,總歸還是有事吧。他便懶懶地坐起,漫應道:「來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人影一晃。
「什麼事,吭個氣嘛……」謝平叫道,「我這不是起來了嗎。」
外頭咯咯一笑,回話了:「大懶貓。還睡呢?」
嘿!是秦嘉!謝平高興得「哇」的叫了一聲,掀開被子,就要去開窗。但馬上看到秦嘉身邊還站著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想到自己赤條條上下就只穿著個短褲頭,窗上也沒遮個東西,便白條條一晃,趕緊又鑽進被窩裡,只露出個頭來喊道:「別急,我這就穿衣服開門。」
秦嘉在窗外頭早已背過身去,刷地紅起臉,罵道:「你們這些男生要死啊!連窗帘也不掛一個,未免也太大方了吧!」
謝平笑著索性拱進被子里,三下五除二,穿上襯衣、長褲,趿鞋,去把門開了。秦嘉還不肯進來:「去!穿整齊了。別不三不四的。」這時,謝平已經看清,在秦嘉身後站著的是齊景芳。她的臉也微微紅著,捂起嘴在偷笑。他們三個離開上海時,坐的一趟火車,編在一個中隊里。謝平是中隊長,秦嘉是中隊副,也是個預備黨員,比謝平還要大兩歲,是從戲劇學院退了學報名來農場的。眼下,她在園林隊青年班當班長。齊景芳嚴格說起來算不得上海的,地道一個「山東大蔥」「侉娘」。她姐夫是南下的幹部,在上海一個街道黨委里做書記。她上初二那年,出了一檔事,氣憤憤地隻身跑到上海來找姐姐、姐夫,正趕上動員青年來農場。她寧願過火焰山,也不肯再渡渤海灣。雖然沒有上海戶口,不在兵團招收的範圍內,但由姐夫出面,給有關方面通融了通融。畢竟有志「建設邊疆、保衛邊疆」,是件大好事,各方面開了綠燈,也跟著上了火車。她倒是比謝平還小兩歲,今年滿打滿算也才十七。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她就是亥豬年生的人。屬豬好,有得吃,省力,她常笑著這麼說。別看「侉娘」小,心眼多著呢!她一到羊馬河就讓場部協理員看中,留在場部招待所了,一天沒下過連隊。八個月前,甭管誰,哪把她放在眼裡過?既不是黨員,也不是團員,當然也沒在團校受過培養,沒人把她當骨幹。可八個月後的今天,她在招待所照樣當上了服務班班長。這服務班班長你覺著好當?你知道服務班裡供著的凈是些什麼「神」?誰的老婆、誰的小姨子能進了場部招待所的服務班?三十好幾的大老娘兒們在場部一待恁些年,什麼樣的事沒經歷過?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場面沒見識過?什麼樣的虧沒吃過?什麼樣的便宜沒佔過?你就把十個腳趾頭一塊堆搬盡來數數吧。她們能服了誰?嗨,偏偏她——十七歲的齊景芳,就當了她們的班長,把個服務班調理得挺順溜。今天,她跟秦嘉一起來看「中隊長」,叫他上她那兒吃早飯,另外還有話要說,有事要跟他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