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桑那高地的太陽 28(4)
一個多小時后,她被迫近的拖拉機驚醒。夢魘里,她不知道生了什麼。天空被什麼照亮,地面在某種震動中抖顫,一股越來越強烈的隆隆聲直撲草垛而來。她不得不向草窩深處退縮,她摸著了謝平的臉。她不敢動了,她知道他累了,她不忍心去驚醒他,她以為一切都會過去的。她甚至勉強直起酸疼的腰脊,把謝平向一側翻落去的腦袋抱到自己懷裡。出於一個女人做妻子和做母親的本能,她還彎下半跪起的身子,去護住他。但就在這一刻,好像有個怪物把觸角插進了草垛下邊的泥土裡,猛勁兒往起一拱。那些草便都像得著靈氣,活了似的,紛紛跳起來,向兩旁散落。到這時,她才看清,迫近眼前的,是那輛拉草的拖拉機。她只來得及拼出全身的力氣,把謝平朝一邊推去,再要跳起來救自己,她已經跳不起來了。她沒有了一點力氣。她跌回到草窩裡。她不願沉落到那無盡止的黑淵里去,想叫一聲:「謝平,救救我……救救我……」也沒叫成。她先被拖車猛地從散草中撞了出來,在地上滾了兩滾。本能的力量使她爬起來,張揚著手,向謝平滾落的方向撲去時,拖拉機又一次撞翻了她,並從她身上碾了過去……在她第二次倒下的一瞬間,她看見面前很紅很紅地一亮,滿天下像被火燒著了似的,她覺得自己被那一陣灼人的熱浪托起,只來得及想:「我真的就要這麼給碾死了?謝平,救救我……」
哦,太陽……
藍色的太陽……
芬芳的太陽……
齊景芳被抬到衛生室,體檢床的白床單很快被她的血染透。不知所措的淡見三無法使自己鎮靜下來。他幾乎把所有的藥瓶都從白漆的葯櫃里翻了出來,也找不到一樣是適用的。分場里沒有輸血設備,沒有化驗設備,他不知道她的血型。他那樣地跟她親熱過,卻不知道她的血型。這些天,他一直怨恨她。這時,他才開始怨恨自己。現在她毫無血色地躺在那兒。她需要幫助,需要救援,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對於她都是剩下的最後一個世紀……但自己卻束手無策地只能呆站起,看著那無可挽回的生命從她往下滴落的鮮血里淌走……而叫他更不能忍受的是:當她像一隻野兔被人從草窩裡碾出來時,機車上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竟跟謝平卧在一起……
她死了……
她被埋在駱駝圈子的「飛機場」上。她的用白皮木板豎起的墓碑,正對著那條殘破不堪的「跑道」。落葬以後,謝平是最後一個離開墓地的。沒人來勸他,勸也沒用,他悔恨不已……不,僅僅說用悔恨二字,是無法說盡當他看見人們從拖拉機下抬出齊景芳那一剎那間的自責和內疚的……他撲過去抱起她,她的血流了他一身。她一直還在喃喃道:「謝平,救救我……」而自己就這麼報答了她……
現在,他只想到了宏宏。他決定不管誰會作出什麼反應,他都要把宏宏帶在自己身邊。他走進衛生室,看見淡見三在翻齊景芳的行李,臉色鐵青。
「你翻什麼?」他問淡見三。
「不關你鳥事!」淡見三恨恨地沖了他一句。謝平理解老淡對他的這種恨。他想避開他的恨。他覺得自己無法向老淡解釋清那一夜在他和小得子之間所生的一切。他不祈求原諒,也不祈求誰的理解……
「你……是在找那封信?」他問。
「在你那兒?她交給了你?」淡見三馬上直起腰,敏感地問道,隨手把一件剛從齊景芳旅行包里翻出來的薄花呢兩用衫朝地上一撂。
謝平彎腰去拾衣服。淡見三一腳踩在衣服上,眼睛血紅血紅地斜乜著,啐道:「你這個偽君子。臭不要臉的『上海鴨子』!你說,那一夜工夫,你都跟她幹了些啥?你說!」
謝平一把推開他,拾起衣服。淡見三索性拎起旅行袋朝謝平頭上砸來,吼道:「偽君子!」
這時,窗外頭,吵吵嚷嚷圍過來許多人,大部分是分場里的新生員和他們的家屬,為的是二貴媳婦。昨天夜間,總場來了回電,要老爺子把撅里喬押送場部,並且把繼后又帶頭鬧事的二貴也先扣起來。不知誰給老瘸透了這個信兒,他便在禁閉室大叫:「找淡見三那個臭相好的,她要還是她爹媽生的,讓她出來說句良心話!那封信,她不會燒,找她要信去。二貴媳婦,你要不想當活寡婦,找那小婊子要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