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路遙何日還鄉(1)
第一次聽說這話,是在十八年前。
那是我爺爺去世的第三個年頭。過年時,我父親兄弟五個聚到一起商量,要為他樹碑。
我們趙家樹碑很方便,因為我的一個堂叔就會刻碑。堂叔叫趙洪運,和我父親擁有同一個爺爺,我爺爺是老大,他的父親是老三。那天,洪運叔當然也到了議事現場,他用他那雙特別粗糙的大手點煙、端酒,還做一些簡單的手勢參與議論。
我是爺爺的長孫,父輩們讓我參與議事,並起草碑文。我把碑文寫出之後,念了一遍,父輩們未置可否,都讓我給洪運叔看。洪運叔把碑文拿到手,一字一字指點著念道:\"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
我覺得奇怪:我寫的碑文不是這樣的呵,他為何念出了詩一般的句子?
正這麼想著,他忽然停住,又從頭指點著念:\"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苦……\"
我更感詫異,心想,碑文怎麼又成了\"五字文\"啦?
洪運叔念完對我說:\"德,這碑文字數不合適,再加一個吧。\"
我問為什麼要加,洪運叔說:\"大黃道、小黃道都不合。\"
經他一番解釋我才知道,原來寫碑文還有字數方面的講究,要合黃道。大黃道是用\"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去套,輪迴循環,最後一字落在帶\"走之底\"的字上才妥;小黃道用\"生老病死苦\"這五個字,同樣輪迴循環,最後一字落到\"生\"上才中。我寫的碑文,如果再加一個字,那麼大黃道、小黃道都合。於是,我就加上了一個。
都怪我早年輟學,讀書太少,當年並不明白其中深意。直到我年過半百,為創作長篇小說《乾道坤道》讀了一些道教文化的資料,才知道\"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多麼重要。古人認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十二地支是分黃道黑道的,一青龍黃,二明堂黃,三天刑黑,四朱雀黑,五金匱黃,六天德黃,七白虎黑,八玉堂黃,九天牢黑,十玄武黑,十一司命黃,十二勾陳黑。為了便於記憶和查對,古人想出了一個辦法,用\"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對應地支,凡與帶\"走之底\"的字對應的就是黃道。這\"十二字黃道法\"應用廣泛,查日子,撰碑帖,道士們寫表文,都會用到。我們知道,道士或者算命先生經常\"掐指一算\",他們掐指的時候,心中多是念叨著這十二個字的。
不過,我在念叨這些字的時候,心中卻別有況味。\"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我想,這不僅僅是安排幾個\"走之底\"的文字遊戲,其實是傳達了祖先們的悵惘與哀愁——他們在苦苦尋找吉祥前途的時候,卻是黃黑參半,凶吉難卜,一不小心就會誤入歧途,栽跟頭跌跤,甚至是落入地獄萬劫不復。道遠路遙,鄉關何處?誰來到這世上沒有體會?
那天議完事吃飯,洪運叔喝高了。他紅著臉向我們保證,一定要把碑刻好,一定誤不了清明這天用。後來一遍遍地說,如果刻不好,怎麼能對得起俺大爺。說著說著,他弓腰抱頭哭了起來。
洪運叔的愛哭是出了名的。他五歲的時候,我三爺爺得了急病去世,撇下他和母親,日子過得艱難,從此養成了愛哭的習慣。洪運叔大我十歲,我能記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小夥子了,可我常常見到他哭。他的哭,不分人前人後,有時候在大庭廣眾之下,受了點小刺激,就抽抽搭搭哭得像個娘們兒。他那時年輕,有一張小白臉兒,滿臉淚水的樣子頗像古典小說上形容的\"梨花帶雨\"。
不過,洪運叔的腦子非常好使。因為家境困難,他只上過一年夜校,但他後來能讀書會看報,還寫得一手好字。過年的時候,有好多人家竟然請他寫春聯。因為他的聰明,本村姓鄭的一位姑娘愛上了他,聲稱趙洪運就是窮得去要飯,她也跟著刷瓢,她父母只好點頭答應。他們結婚是1968年,搞的是革命化婚禮,不準拜天地拜高堂。我在現場看見,洪運叔和新婚妻子在司儀的指揮下向**像三鞠躬之後,他轉身看著我三奶奶叫了一聲娘,眼淚嘩嘩地淌了滿臉。大夥都明白,趙洪運哭的是,他們孤兒寡母終於熬出來了。於是,在場觀眾大多紅了眼圈,我三奶奶老淚縱橫痛哭失聲。